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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倦鸟余花

愁看残红乱舞,忆花底初度逢
难禁垂头泪涌,此际幸月朦胧
愁绪如何自控,悲哀都一样同
情意如能互通,相分不必相送
放下愁绪,今宵请你多珍重
那日重见 ,只恐相见亦匆匆
怀里情人在怨,相爱偏不能容
情人无言地哭,心怎不隐隐痛

----谭嘉仪 《今宵多珍重》 越语版

  …………………………………………

  天津天后宫原名天妃宫,位于天津城东门外,始建于元代。天津是海运漕粮
的终点,是转入内河装卸漕粮的码头,所以元朝时皇帝赦造建天后宫于天津海河
三岔河口码头附近,供百姓奉祀海神天后保佑躲避水上船难。南方来的水工、船
夫、官员在出海或漕粮到达时,都会向天后祈福求安。久而久之,当地百姓口口
相传这天后宫分外灵验,这儿的香火也就逐渐旺盛了起来。

  多年之后,回想起光绪二十三年和燕儿重逢的这个晚春的黄昏,那天天后宫
里发生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

  大殿之内,妈祖娘娘依旧端坐台上,肃穆庄严,无声地俯视着堂下两两相望、
无语凝噎的我和燕儿。

  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未婚妻今日又一次出现在眼前,身份却已是刘府的夫人,
我心里端的是五味杂陈,只是惆怅凝视着眼前依旧风姿出众的燕儿那熟悉而又陌
生的面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眼前的燕儿外貌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昔日少女活泼鲜艳的衣着妆容已经不
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官宦人家夫人稳重成熟的打扮。

  她美丽的面容上一双眸子依然明亮有神,此刻眼含热泪,又惊又喜地看着我。
白皙的面颊和高挺精致的琼鼻因为激动的缘故微微发红,其下嫣红的一对薄唇紧
紧抿着,同此刻的我一样也是欲语还休。洁白如天鹅颈般修长的脖子下,白底蓝
花的旗袍前襟被高高顶起两道魅惑的曲线,让我一眼就想起衣料下那对坚挺玉峰
柔软温热的触感。燕儿下身穿着一条宝蓝色的丝绸百褶裙,覆盖着佳人迷人的下
半身。浑圆挺翘的玉臀在裙子后面凸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透过裙子布料柔滑的光
泽,那对曾经被我亲吻抚摸过的修长玉腿的曲线在我的脑中若隐若现。

  得知燕儿已经嫁人以来无数次的自我催眠瞬间土崩瓦解,我到此刻才意识到
自己内心深处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对眼前这个女子的执念。

  即便有婚后半年多以来佟婉如的温柔陪伴和体贴照顾,我只是将对燕儿的思
念深深地雪藏在了内心深处而已。而这份思念,从再次见到燕儿本人的那一刻起,
就已经不可避免地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喷涌而出。

  目光交汇之间,过往的浓情蜜意和山盟海誓一瞬间涌上心头,我和燕儿都是
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要上前紧紧拥住对方。只是站起身后,我们两人好像同时都意
识到了各自现如今的身份,空气里那股火热的情愫连同我俩的身体便都如同被瞬
间冰封了一般,僵在了原地。一股咫尺天涯的苦涩无奈之感充盈心头,只剩下两
两相望、无语凝噎。大殿之内一时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好久不见……黄鲲……」好一会儿,还是燕儿先强装镇定地开口问候道。

  她嚅嚅的声音里掩藏着深深的忧伤。可能是第一次以新的身份和形象出现在
我面前,眼前的燕儿明显表现得不太自然,一向落落大方的她说完这话就有些局
促地低下了头,没有直视我的眼睛。

  「燕儿……没想到在这儿能见到你……」我也轻声回答道。

  「是呀……真的好巧……你过得还好吗?伯父伯母身体怎么样?」

  「嗯,我们一切都好……我已经回到水师学堂继续学业了,还有两年就能毕
业……」我继续故作平常地应道,极力掩饰着自己此刻的心乱如麻,感觉努力憋
回去的眼泪正一滴滴地在自己的心里落下来。

  燕儿用手擦拭了一下她自己眼角的泪水,幽幽地看着我:「黄鲲,我昨天晚
上梦到了过去和你在这天后宫见面时的事情,今天就想着来这儿看看……没想到
竟然真的遇上了你……可能真的是冥冥之中有妈祖娘娘保佑吧……这样也好,至
少我在离开天津前还能和你再见上一面……」

  「离开天津?你要去哪儿?」

  「刘府马上就要迁往北京了……刘树奋已经升迁,即将进京到兵部机要处赴
任……」燕儿仿佛有些在意于提到刘树奋的名字,说这话时眼眉低垂,声音几乎
细不可闻。

  一阵风透过大殿的窗户从外面吹进来,即使已经是春季,我依然感觉浑身一
阵冰冷。

  按照燕儿所说,刘树奋已经升任京中大员。而燕儿也即将成为京城高官的夫
人。意识到我和燕儿之间的距离又被无形中拉得更远,此生可能真的就此情缘断
绝,我的心中顿时痛得不能自已,心里的悲伤委屈一时间无法抑制,全都挂在了
脸上。

  燕儿见我一脸哀伤,莲步轻移,缓缓走到我面前,直到两人的距离近得不能
再近才停了下来。

  「黄鲲……你别这样……我们今天难得能再见到彼此……都要感谢上天的安
排,我还是想看你像过去那样每天乐呵呵的好不好……」

  两人近在咫尺,燕儿身上熟悉的体香涌入了我的鼻中。

  我憋住眼泪,用力点了点头,可语气里还是掩盖不住地凄惶道:

  「燕儿……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妻子了,我怎么可能不心痛啊……岳父大
人的事我都听婉如说了……对不起……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能在你身边保
护你……」

  眼前的燕儿听了我的话,低垂下了螓首,香肩剧烈抖动起来。我看不到她脸
上的表情,但是知道她在无声地哭泣。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一长串泪珠犹如亮晶
晶的流星一般持续不断地从她脸上坠落,打湿了她衣服的前襟。

  「燕儿……刘树奋……他对你还好吗?如果他对你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带你回福建老家,我们找个乡下躲起来也好……」见到眼前的爱人痛哭落泪,
我情急之下问道,一席话说的端的是情真意切、坚定无比。

  燕儿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抬起了头看向我,脸上早已经是泪流满面。她
顿了足足半响,才幽幽回答:

  「黄鲲,太迟了……他不会允许我离开他的。他现在位高权重,我也不想给
你惹麻烦……而且……佟姐姐又怎么办呢,我去年就听说你们已经成亲了……」

  燕儿语气里并没有丝毫责备我的意思,可她提到佟婉如和我的婚事时还是让
我一阵脸红:

  「嗯……我和佟姐姐是去年九月的事情,我父母安排的婚事。知道你嫁人以
后的那几个月,我很绝望,所以就……。」仿佛在解释自己的背叛一般,我有些
艰难地说了一半就好像喉咙里堵上了一团棉花,不禁语塞。

  燕儿闻言哭泣的俏脸上又添了一份忧伤。忽然之间,她娇躯一拧,如同旧日
一般猛地扑进了我的怀里,颤抖着将面颊贴上我的侧脸,香肩抖动,嘤嘤地痛哭
出声。

  温香软玉抱满怀,燕儿的两只玉手委屈地在我身后攥紧了我的衣服,指尖几
乎掐进我的肉里,背上的皮肤传来一阵疼痛,我的心里更是疼得无以复加。

  好一会儿,燕儿抬起螓首,一双哭得通红的眸子含着无限的不舍和缱绻深深
看着我的眼睛,话音幽怨地说道:

  「黄鲲……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不管怎么样我都可以的……去年我听到你
结婚的消息时偷偷哭了好几天,不过我知道不管是自己还是你都已经没有办法再
改变什么了。佟姐姐是个好姑娘,她一定会代替我照顾好你的……世事难料…
…也许我们俩注定今生是要错过的吧……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

  燕儿呜咽地一边说着,一边将脸用力埋进我的肩膀。此时此地,我和她如同
陷入猎网之中的一对鸟儿,除了紧紧地拥抱住彼此,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大殿里一片安静,香案上燕儿刚刚点上的香已经燃去了一半。我们俩儿半天
都没有动,就这么静静地依偎着彼此,恨不得时间就此停止。

  「黄鲲……以后我们可能很难能再见面了……答应我……你要好好的……照
顾好自己……把我忘了吧……」

  燕儿说完,泪痕未消的俏脸上露出一个决绝的表情。她抬起一只柔夷伸进怀
里摸索了一番,最后费力地把那枚沙鸥玉佩掏了出来。

  「黄鲲,这块沙鸥玉佩你还记得吗?」

  我点了点头,抬手将脖子上挂着的北燕玉佩也掏了出来。这块玉佩是我和燕
儿间的信物,即便是和佟婉如成婚以后我也找了个理由将它一直戴在身上。

  「傻瓜……你也还一直带着它呀……」燕儿深情地看着我手里的玉佩,伤感
地如旧日一般娇嗔了我一声,随后将玉手里的沙鸥玉佩递给了我:

  「这对玉佩是当时为了我们俩的婚礼准备的……我现在把这只沙鸥的也送给
你……黄鲲……此生我们俩没有缘分做夫妻,就别让这两块玉佩也分开了……如
果有来生……」

  后面的话燕儿没有再说出来,因为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吻上了她的唇。
燕儿轻轻推拒了两下就瘫软在了我的怀里,伸出了香舌任由我的舌头和她纠缠在
一起。两个人的泪水流下来,又一次混入了这个长吻里,正如我们俩在宝济轮上
初次接吻时一样,这个吻里也混合着泪水的味道,只不过这泪水的味道是苦涩的,
很苦很苦。我们俩都知道,今日一别,两人可能永世都没有机会再见了。

  香炉里的香逐渐燃尽,天后宫殿内的香气渐渐散去,只剩妈祖娘娘神像的表
情依旧威严肃穆,静静地凝视着殿下难舍难分的燕儿和我。

  ……………………………………

  和燕儿这次见面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发了疯一般地在学堂里刻苦攻读。为
了尽快休完所有课业尽快毕业,我征得总办严宗光严先生的支持,提前修习了不
少课程。这也导致我回家的次数急速减少,经常连过节都不回去。对于我突然的
改变,佟婉如倒是始终没有说什么,依然温柔地伺候我的生活,不时到学堂给我
送些吃的穿的。

  情场失意,考场得意。光绪二十四年夏天,我从水师学堂全科优秀提前毕业。
恰好清廷已经在着手复用大批北洋水师的旧将官重建北洋海军,叶祖珪和萨镇冰
等多位旧日里的同乡师长也从福州返回了天津。六月,我随新组建的北洋水师官
兵一众乘船前往德国,接收海容、海筹、海琛三艘新式铁甲巡洋舰顺利回到天津
大沽口。

  等到了光绪二十五年的春天,由于海军人才奇缺,且受严宗光严先生和海军
中多位福建籍高级将官推荐提携,二十四岁的我就已经领北洋海军参将衔,任海
容舰枪炮三副。事业上春风得意,一切都在看似有条不紊地向前发展着。

  同一年的夏天,我又一次见到了邓恢。他已升任南洋水师寰泰舰二管轮,这
次是随舰到访天津联络北洋海军的。

  重逢当天晚上,我带着佟婉如特意在狗不理定了座位给邓恢接风。

  我们三人依然选择了甲午战前寒衣节那日我和佟婉如巧遇他那日所坐的位子。

  邓恢落座后,朗声对我笑道:

  「黄鲲,当年你就说打完战要请我一起吃包子,今日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广东人,今天我们俩不必拘泥于舰上军纪,包子和酒要多少有多少,我们
不醉不归。」我也亲热地笑道。

  佟婉如笑意盈盈,陪伴在我身边,频繁地给我和邓恢倒酒。她一般深居简出,
从来不参加我军中和官场上的宴请。今天主要还是考虑到邓恢和我是同生死共患
难的交情,当年也在这狗不理见过一次,所以在我的坚持下才答应出席。

  她本来就气质出众,今晚盛妆之后更是光彩靓丽。一头秀发在脑后用几只精
致的发簪穿成漂亮的一个发髻。额头光洁,柳眉如黛,一双眸子闪着幸福的光泽,
眼波顾盼间流转灵动。一条白底水蓝花纹的旗袍包裹着她的身子,如同一个细长
的青花瓷花瓶一般玲珑有致,下身是一条白色的马面百褶裙,行走之间铃佩轻响,
风姿绰约。

  邓恢和我边喝边聊,我也大致了解了他被我花钱营救出狱之后的大致经历。
邓恢学籍被取消之后回了广东老家,后来听闻两江总督刘坤一的南洋水师处在招
募海军人才,他就前往报名。邓恢毕竟在天津水师学堂读了多年,本来就即将毕
业,而且又在致远舰上实习了近一年,凭借良好的资历很快就被录取。他很珍惜
这次重新加入海军的机会,勤勤恳恳干了两年,终于也在寰泰舰上混了个一官半
职。

  「黄鲲,我要谢谢你。你知道吗?我后来在南方遇到过和我们一样被从日本
放回来的一个兄弟,他告诉我当年我们这批人里被以临阵脱逃罪名杀头的就有好
几个。如果不是当年你出狱后给严先生求情让他为我活动,还往我家里汇了一千
两银子让我家人上下打点,我估计也早就被处决了……」邓恢起身端起酒杯敬了
我一杯酒,眼眶红了。

  「邓大哥,今天久别重逢,我们就不提那些伤心旧事了。做人要向前看,你
看你现在在南洋海军里就混得也很好嘛。」

  「哈哈,和你比不了。看看你在北洋的海容号巡洋舰,南洋的这堆木头船也
能叫军舰?我感觉南洋海军最好的船还比不上过去邓大人的致远舰了,我这是越
混越回去了……哈哈,不过嘛,我已经想明白了,这混海军嘛,就是为了拿一份
俸禄糊口,其他已经不重要了。」邓恢仰头又一次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已有几
分醉意,满脸通红地说道。

  「广东人,我听说你们这次到天津就是为南洋水师来借船的?」

  「是,这不是意国的几艘铁甲巡洋舰已经开到上海了嘛,听说是也想学倭寇
逼朝廷签约强占浙江的三门湾。两江总督刘坤一刘大人也知道南洋水师的斤两,
所以派我们北上采办一批军火,顺便到天津管理北洋海军的直隶总督府走动走动,
争取北洋能派几条船南下给我们壮壮门面。」

  「我听说这事了,意大利人最大的铁甲巡洋舰有四千多吨,装甲厚六寸,舰
上装备十六门大小口径速射炮。另外还有两艘三千吨左右的防护穹甲巡洋舰。南
洋水师的旧式巡洋舰的确不够看的。若是北洋南下增援去和意国掰一掰手腕倒也
不是不行,但显然得把北洋的新家底海容海筹海琛三舰全部搬出来,否则不足以
抗衡意国舰队。如果这直隶总督还是李鸿章李中堂,或许还能给你们南洋刘中堂
几分面子。只可惜现在这直隶总督裕禄不是洋务派,他和刘大人可不是一路的。
北洋海军估摸着最多就是出海替你们虚张声势一番,真的出手攻击意国的船不太
可能。」

  邓恢愤愤不平道:「嗨,其实我本来也不抱多大希望的,只恨定远镇远皆已
经不在,要不哪里还惧意大利人这三艘小军舰呢。话说这大清国也是越过越回去
了,甲午时南洋福建广东还知道支援北洋好几艘军舰共战倭寇呢,现在东海南洋
有难了,这北洋却摆出一副泾渭分明的架势。」

  佟婉如在边上听到了可能要打战的消息,柳眉微蹙,有些忧虑地看着我和邓
恢问道:「怎么又来了个意国,真的又要打起来吗?不管怎么样,你们俩都要小
心,这海上打仗可真的不是儿戏。现在想起甲午一战战殁的官兵,哪位没有父母
家人妻子爱人的,真的是太让人心疼了」

  邓恢看出婉如面带忧色,挥手笑笑宽慰道:「不一定会开战的,这意大利不
像倭寇那样蓄谋开战已久,我估摸着就是来浑水摸鱼的,弟妹你也不用过于担心。」

  他顿了顿,笑着转移了话题:

  「对了弟妹,当年在这包子店里见到你们俩一起吃饭,回了学堂我就问黄鲲
说你是不是他一直炫耀的那个漂亮媳妇,这小子那时还害羞不承认呢,说你只是
他认的姐姐。」

  婉如听闻后俏脸浮上一朵红云,默然不语。邓恢不了解其中隐情,这些话说
来都是善意的玩笑。而婉如的表情我一看就明白是邓恢的一席话语让她又想起了
燕儿的事情,我自己的心头不禁也泛起一丝痛苦的涟漪。我赶紧打断了邓恢的话,
又端起酒杯和他喝起来,就这么把这话题敷衍了过去。

  ……………………………………

  那天晚上婉如搀扶着我回到自己家时,我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平时我由于军
纪所限加上自律,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今天如此豪饮一半是因为和邓恢叙旧
聊起在日本和狱中一些伤感的往事而唏嘘不已,另一半其实是邓恢席间话语让我
又想起了燕儿,心里烦闷借酒浇愁所致。

  婉如把醉醺醺的我扶进我俩卧室的大床上,细心地给我脱去了衣服,又拿了
一条湿毛巾为我擦拭起身体来。

  我在床上醉眼朦胧,迷迷糊糊之间只见一个穿着白底蓝花旗袍的女子窈窕的
身影在眼前晃动。我的脑海里浮起了那日燕儿在天后宫和我诀别之时的模样。那
天的她离开时也是穿着这样一件衣服,明艳绝伦的俏脸上一对妙目眼眶通红,拼
命压抑着忧伤的泪水,在夕阳之下一步三回头地望向我,最后和丫鬟一起消失在
了天后宫的大门处。

  「燕儿……你别走……」我伸出手臂,抓住了眼前那个身影的一只皓腕,一
把将那个动人的身子拉进了我怀里。

  「黄鲲……你别这样……我不是……唔……」怀里的燕儿扭动着动人的身子,
有些羞愤地挣扎起来。

  「燕儿,我好想你……我好想你……你别走……。」我嘴里嘟囔着,眼里流
出了泪水。一双醉意朦胧的手急切地摸索着,滑过怀中燕儿温暖的身体上玲珑浮
凸的曲线,最后捧住了她的娇靥,对着那红艳的樱唇用力地吻了上去。

  看到我哭泣的一刹那,怀里的燕儿怔住了,她停止了挣扎。任凭着我上下其
手将她的衣物渐渐脱去。我的耳边似乎传来她一阵抽泣之声,不过欲火上头的我
已经不管不顾了。

  当那具洁白无瑕的胴体完全展现在我眼前之时,我快速脱去了身上剩下的睡
衣,猛得扑了上去。

  身下佳人的一双美腿被我强行抬起扛在了肩膀上。我上身压了下来,身下燕
儿纤细的腰肢被迫对折了起来,膝盖被压在了丰满的胸部上,雪臀也朝上翘了起
来。我肿胀的龟头整个顶上了美人羞涩的桃源洞口,穴口依旧干涩,我的龟头受
到阻力就停了下来。

  「燕儿,我们已经太久没有在一起了,你也是想我的对不对?」我喃喃地在
佳人的耳边呓语道,挺动虎腰不管不顾地向前一顶,下身勃起的粗大强行撑开了
紧窄的洞口和花径,硕大的龟头和一段肉棒强行顶进了燕儿的蜜穴。

  龟头插入之后,燕儿的蜜穴口开始回缩,紧紧的裹住了我的龟头和之后的一
段肉棒,那鸡蛋大小的龟头已经被燕儿迷人的蜜穴紧紧的裹住。

  「不要……黄鲲……呜呜……别这样……我不是……呀……不要」,身下的
燕儿痛苦地呻吟出声。她一只玉手撑着床面,另外一只支撑着我健壮的腰,不让
我继续深入。只是刚刚的挣扎已经耗光了她大部分的体力。一个女子苗条婀娜的
身子又怎么是酒后色欲上头健壮高大的我的对手。

  我醉醺醺的脸得意地笑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看着自己依然停在燕
儿下体洞口外的一大段肉棒,调整好姿势,腰部开始发力使劲往前一顶。「噗呲」
一声,粗长的肉棒已经全根没入。

  「燕儿……我爱你……我终于又得到你了……」

  进入身下佳人身体的一刹那,我舒爽地扬起了头,心中充满失而复得带来的
喜悦。此刻燕儿紧凑温热的阴道,带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满足。

  「呃……啊……」,下身低声哀求着的佳人,在我这猛烈的一插之下,痛苦
地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呻吟,其中还带着一丝伤心的哭腔。此刻她的螓首猛地抬起,
精致的发髻已经在挣扎中松开,长长的秀发如同云朵一般铺散在床榻上。或许是
因为闻到了我口中浓烈的酒气,亦或许是下体被我强行进入带来的疼痛,那对如
黛的柳眉紧紧颦在一起。一双眸子在醉眼朦胧的我眼里模糊不清,不过朦胧之间
好像是有泪盈出了她的眼眶。

  刚刚激烈的挣扎,我的手臂和胸口被燕儿抓出了几道血痕,但是这些疼痛似
乎不能让我清醒,也或许此刻的疼痛对于渴求再次和燕儿欢好的我来说可以忽略
不计。

  「燕儿……别哭……你也想我对不对,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我们一起回
南方……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你……」我迷醉地断断续续倾吐着内心的相思,
双手准确地抚摸上燕儿高耸洁白的乳房,蛮横地大力揉搓着,下体也开始用力抽
插起来。

  在我的抽插之下,身下燕儿那紧涩温暖的阴道里慢慢溢出了汁水。紧密的吞
吐感带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刺激,我闭上眼睛发出了舒爽到极点的呻吟。

  对燕儿热烈的爱意让我此刻的抽插无论是幅度还是速度,都前所未有的快。
身下的燕儿娇喘吁吁地被我撞击的前后摇摆,胸前一对丰满的雪乳摇荡出阵阵洁
白的乳浪。一双细腻修长的美腿下意识地夹住我的虎腰,紧紧盘在我的腰后。充
满弹性的玉臀不自主地上翘迎合着我的抽插。她已经不再挣扎,双手扶着我的肩
膀,红艳的下唇紧咬,不时从唇间发出一声酥麻的呻吟。一双眼眸紧闭,不断流
出清亮的泪水,不知道是欣喜还是痛苦。

  我的臀部随着抽插剧烈的前后摇晃着,不断撞击着燕儿的下体。胯部和她挺
翘的肉臀有节奏地碰撞在一起,密集地发出「啪啪啪」的脆响。她的蜜穴随着我
大力的抽送,不断涌出爱液,那些爱液在我粗大肉棒的摩擦抽送之下,慢慢形成
了白沫,打湿了她茵茵的芳草。

  「燕儿……你舒服就叫出来……别憋着……」我迷蒙的嘀咕着,抱怨着今天
身下的燕儿毫无情趣。说完俯下身子,吻上了佳人的红唇。愕然的发现她的脸上
已经全是泪水。

  喝多了酒的缘故,这时的我也已经到了最后关头,随着我最后一阵快速勇猛
的挺动,我的肉棒涨到最大,一大股浓浓的精液猛地喷薄而出,全部注入身下燕
儿的蜜穴里。

  「燕儿……我爱你……燕儿……」我呢喃着,射精之后酒意和困意一起涌来,
一下子瘫软在了身下佳人粉嫩光滑的胴体上昏昏睡去。

  被我的急速挺动刺激到了极限,加上花心又被我滚烫的精液直接浇灌,身下
的佳人也无奈地被我送上了高潮。她一下绷紧了雪白的娇躯,一双玉臂圈上了我
的脖子,泪湿的香腮贴上了我的脸。檀口紧闭着发出急促的喘息,蜜穴痉挛着收
缩纠缠着我依然插入她花径中的肉棒。

  美人娇嫩的下体紧紧顶在我的胯上,一大股哀羞的淫水在这一时间喷涌而出,
浇在我的龟头之上,然后呜咽委屈地在已经昏睡过去的我身子下面哭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起床时,身边床上已经空无一人。

  「已经好久没有在梦里和燕儿巫山云雨了,昨夜怎么又梦见了,看来真的是
喝得太多了。」我摸着依然有些昏沉地头摇头暗自苦笑道。

  起身走出屋外,佟婉如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早饭。看我醒了,她回头嫣然
一笑,不过眼眶似乎有些红肿:

  「醒了呀,你昨晚都喝迷糊了……下次别再喝那么多了啊,怪伤身子的。」
她温婉地走近我身边,递给我一杯温水让我喝下。

  「嗯,好,谢谢夫人。」我笑着回答,感觉口中干渴难耐,接过杯子一饮而
尽。

  「婉如,你怎么眼眶红了,昨天没睡好吗!」

  「哦,没事,刚刚锅上的热气熏得,你快出去洗手等着吃饭吧。」佟婉如浅
笑盈盈地说着,将我推出了屋外。

  邓恢在天津呆了一个月不到就离开了天津。朝廷接到了意大利公使开战的最
后通牒,东海战云密布,寰泰舰得令立刻启航南返。没过两天,我所在的北洋海
容等数舰也接到直隶总督命令起锚出海武装巡行于山东江浙一带外海,以威慑在
吴淞口洋面虎视眈眈的意大利舰队,声援南洋海军。在此期间意军铁甲巡洋舰马
可波罗号也北上山东半岛,逼近渤海,监视我舰队动向。

  这场对峙一直持续到光绪二十五年年底,以意大利军舰驶离东海为结局落下
帷幕。

  在外海继续武装巡逻了又一个月后,北洋海容号等数舰在来年初调转船头
返航驶向天津母港。船行两日,舰队驻泊山东芝罘补充燃煤。

  此时的芝罘港已经发展成为远东的一个重要商埠,海内外商船云集。这日漫
天飘雪,码头和芝罘城内外一片白雪皑皑的北国风光,端的是银装素裹、壮丽非
常。

  虽然天降大雪,今日码头上依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闲着无事,穿了一
身海军军官制服,在外面搭上一件毛呢面料的披风大氅到芝罘城里的电报局给婉
如发了封电报报了平安,顺便告知她我预计到达天津的日期。

  在芝罘城里吃了午饭,我直到下午才回到码头。提溜着几包采购的日用品,
我沿着码头慢慢散着步,一边观察着岸边驻泊的各艘商船一边向海容号的泊位上
走去。

  走到离海容号还有大几百米远的码头岸边时,透过散乱飘零的雪花,我忽然
看见前面不远有个中年男人正使劲冲我挥手,嘴里还打着招呼:

  「堂姑爷!太巧了!在这儿遇上了!」

  那中年人五十岁左右,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棉马褂,
头顶一个瓜皮圆帽,一副掌柜打扮。我走近一看,来人有些面熟,可一时想不起
来在哪儿见过。就在我心中还在暗自思忖时,他已经热情地迎上来在我眼前作了
个揖:

  「堂姑爷,你这一身军装可真是太精神了!我刚刚差点没认出来,端详了半
天才确信是你。」

  他停了停,看我依然一脸茫然,乐了:

  「怎么!你还没认出我来啊?我是燕儿的堂叔韩仁丰啊!前几年天津利顺德
晚宴上我就和你还有燕儿坐一桌的你忘了吗?」

  我这才恍然大悟,想起这人是燕儿父亲的一个堂弟,论辈分燕儿应该叫他堂
叔。过去燕儿父亲在世时,他一直协助燕儿父亲打理韩府从华北到朝鲜日本航线
上的航运生意,算是韩府一个非常精干踏实的亲戚了。在燕儿父亲生日晚宴上,
他就坐我和燕儿边上,燕儿和她父亲还给我特意介绍他认识过。这韩仁丰对北洋
水师内外情况很熟悉,当年晚宴上他见我还在水师学堂就读,还主动和我聊了不
少水师中的秘闻轶事。

  确定了来人是燕儿家亲戚,我不禁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连忙拱手回礼道:
「原来是韩叔叔,几年前见面还是夏天,今天您这换了身冬装我愣是没认出来,
失敬失敬。话说您怎么不在天津却在这芝罘啊。」

  他听了宽厚地摆了摆手,憨厚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呵呵,你介孩子还是这
么客气。我已经离开韩家从天津举家搬迁到这芝罘城里单干了。这不今天码头我
的船上有点事儿,我过来刚刚处理完,结果一下船就在这儿看见你了。你一身水
师军官制服怪显眼的,我还特意多看了几眼才确定真的是你。」

  「韩叔您怎么想着离开天津了?之前不是干得挺不错的嘛?」我笑着问道。

  「不错?哪里不错了?」他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满是惋惜地说道。「你是不
知道,自从甲午年韩家被抄以后,这韩府的航运生意就大不如前了。后来来了那
个什么刘树奋,他虽然用关系把韩家大部分家产要了回来,可毕竟已经一把岁数
了,心思精力压根就不在做生意上。在天津韩府改姓刘之后,他就开始不时挪用
柜上的银子。原本韩家轮船的航运生意做得好好的,他接手以后今天卖两艘明天
卖三艘,到了去年已经几乎把韩府多年积累下来的几十条轮船卖了个精光。也不
知道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估计所有的银子都拿来上朝里打点关系为升迁铺路了。
我和几个韩家远房叔伯不忍心看韩府的生意毁于一旦,所以就筹钱把仅剩下的几
条船从他手里盘了下来,自立门户到这山东芝罘单干了。你看边上这几条船,都
是我们去年从他手里盘下来的。」

  我听了韩仁丰的话,不禁感慨:「时光荏苒……物是人非……我也有两年多
没见燕儿了,上次偶遇她倒是没有和我说过这些生意上的事情。」

  韩仁丰也叹气道:「燕儿也是个可怜孩子,当年她要是嫁了你,这韩家的生
意即便被抄,后来肯定也不会像如今这般败落。那个刘树奋又老又丑,岁数都够
做她父亲了,而且看着就不像个好人,我也弄不明白燕儿当年怎么就忽然那么轴,
都和你定亲了,结果忽然像着了魔一般非要嫁给那个刘树奋不可。」

  我叹了一口气,黯然神伤道:「韩叔,燕儿主要还是为了救她父亲出狱,所
以才被那个刘树奋要挟。我和她的事情一两句话也是说不清楚……」

  韩仁丰抬头看着满天纷飞的雪花,嘴里嗤笑了一声,感慨道:「燕儿救她父
亲?救个死人出狱吗?我那堂弟仁廷正直忠义,心系抗倭战事,主动为朝廷分忧
安排韩家轮船给朝鲜辽东免费运输军火,却换来个被朝廷冤枉抄家的下场。他被
捕下狱当天晚上就在牢里旧疾复发,狱里管事的人也不闻不问,可怜我那堂弟挺
到半夜,就那么病死在了狱里。燕儿第二天上午得到她父亲病死的消息和我们几
位叔伯一起去牢里把他拉回来办的丧事。从大活人抓进去到尸体拉回家前后就三
天的事情,哪里还有机会去上下走动关系救她父亲?」

  一阵寒风伴着无数飞雪吹来,拍打在了我的脸上。后面韩仁丰说的话我几乎
都听不到了。

  「各船注意了!海冰来了啊!马上冻港了!」身边响起一连串急促的敲锣声,
沿着码头岸边跑过几位码头巡逻的力工,敲着锣大声吆喝着给各艘船只发出冻海
示警。

  我和韩仁丰都转头向海中望去。只见一条浮冰形成的长长白线随着波涛远远
地从海中逐渐靠近,所过之处,原本海中的船只无不被冻住动弹不得。

“如果燕儿不是为了救她父亲而嫁给刘树奋,那是为什么呢,佟婉如又为什么要骗我?”

我盯着那道越靠越近的白墙思量道,感觉自己的心也泛出一道寒意,随着这眼前冬日的大海,一
起封冻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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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天津,天津!

  很多年之后回想往事,光绪二十六年年初芝罘港的这次冻海仿佛一个示警,
为那一年里将要发生的很多事情鸣响了一个沉郁不祥的前奏。

  在那场冻海灾害里,海容舰以及同行的几艘军舰先是被忽然而至的寒潮带来
的浮冰团团围困在港内,接着就在骤降的气温里被结结实实地冻在了芝罘港厚重
的海冰里动弹不得。我和舰上的官兵也因此无奈地在芝罘度过了一个没有家人陪
伴的新年。

  和其他坚守军舰的官兵不同,在船上等待海冰融化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心情
是非常复杂的。我的心绪中除了远离家中佟婉如独自在外所带来的寂寥惆怅之外,
更多混合了一些对过往燕儿之事疑窦重重的迷茫。

  我曾经犹豫了半天要不要就燕儿之事给佟婉如发封电报,人都到了电报局门
口却又犹豫着离开了。我终究选择相信佟婉如一定有她自己的不能明说的理由,
而这一切我希望等我回了天津再和她当面说清楚。

  随舰滞留芝罘期间,我又带着礼品专门去拜访了几次韩仁丰,希望搞清楚当
年天津韩府被抄以及燕儿父亲去世前后发生的所有细节。可遗憾的是韩仁丰并没
有提供太多额外的新线索。

  「我到今天都想不通燕儿介孩子为何在她父亲走了以后不久忽然心性大变,
还戴着孝呢就嫁给了那个刘树奋。以韩家在天津卫的人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抄家后也依然家产颇丰。再凭着其他几支直隶韩氏的人脉和燕儿那丫头的小模样,
嫁个不错的公子哥也不是难事。谁知道那个刘树奋用了什么手段,使得燕儿连人
带着韩家万贯家财全部白白便宜了他那个半老头子,实在是搞不明白。」

  芝罘的一家酒馆里,韩仁丰坐在我对面,愤愤不平地喝下一杯烧酒,带着惋
惜的语气说道。

  「话说韩家甲午那年也真是流年不利。你说说啊,就是一趟三天往返天津辽
东之间的短途货运,那线路我之前走了无数遭了,闭着眼睛都能走个来回,哪次
遇到过倭寇军舰盘查的?可巧就是那一趟,几艘韩家货轮在天津塘沽夜里秘密装
驳上天津机器局的军火刚刚出了渤海就给扣了,你说天底下哪里还有这样倒霉的
事情?」

  那个飘着雪花的夜晚,我搀扶着韩仁丰从那家小酒馆出来时,他已经喝多了。
我一路把他送到了他家门口。告别之时,韩仁丰借着醉意忽然抓住我的手,语气
悲怆地和我说道:

  「堂姑爷……你心里千万不要怪燕儿那孩子。她对你是付出了真心的……那
丫头一开始听人说你打仗人没了,当天晚上就上吊了,救下来以后也是好几天不
吃不喝的,这一切我是亲眼所见……我总觉得她嫁人这件事情蹊跷得很,只不过
现如今她一个孤女跟着那个心术不正的半老头子,韩家也已家财散尽无法给她更
多庇护了。我们这些长辈无权无势,也帮不上她。你有官衔军职在身,以后如果
她有难,望你念在旧日里她对你一往情深的情分上,多帮着照应照应……」

  …………………………

  二月底,海容等数船终于回到了天津大沽军港。随即各舰全部进入船坞进行
大修和保养。借着这个空挡,我终于回了趟家。

  佟婉如见我回来自然是分外喜悦,给我做了一桌子美味,让我大快朵颐。小
别胜新婚,当晚洗了澡以后我俩就进了卧室。佟婉如拿着一条毛巾,在我眼前擦
拭着刚刚洗好的一头长发。

  她身上穿着真丝的粉红色小衫,里面却没有穿肚兜。胸脯高耸,两点凸起在
衣服前襟下若隐若现。小腹平坦、更显得那纤腰盈盈一握,下身的翘臀长腿在丝
滑的丝质长裤之下充满了魅人的诱惑,看得我下身又是一阵蠢蠢欲动。

  意识到我在打量她的身子,佟婉如娇媚的脸上浮起了一道红霞。

  「讨厌……几年的老夫老妻了,你这登徒子还没看够啊……」她柔声娇笑地
问道。

  「佟姐姐这么美,一百年都看不够」我装出小时候的声音,故意不叫她夫人,
而以佟姐姐称呼代替。

  果然,这个旧日的称呼带来的刺激让佟婉如的脸一下子更红了。

  「你好讨厌啊,不理你了……呀!」

  她一声惊呼,手里的毛巾掉到了地上,苗条娇美的身躯已经被我雄健地一把
抱上了床。

  几月没有欢好,我俩瞬间情欲爆发,互相急切地撕扯起彼此的衣裤。一阵干
柴烈火的亲吻之后,两个人已经是一丝不挂、坦诚相见。

  卧榻之上,婉如的一头青丝如云般堆在枕边,羊脂玉雕成一般的香肩下是一
对挺拔洁白的乳峰,摇动的乳浪娇羞地炫耀着自己的丰满高耸。胸口之上是一对
精致的锁骨,性感诱人。

  我俯下身,像是亲吻珍宝一般轻轻地从上到下吻遍了数月未见的婉如的全身,
从光洁的额头到乳峰上的两点粉红,再到纤腰之下圆润饱满的翘臀。在我的挑弄
下,婉如因为激动而羞红的脸上表情越发地迷离。

  我用一只手抚摸着她一只柔软的乳房,入手的肌肤白皙光滑,手感弹性极好。
另一只手则滑过她修长的小腿,一直摸上她晶莹如春雪一般雪白的大腿。

  「佟姐姐,你好美,要不要弟弟的肉棒呀?」

  「坏人,又欺负我……」春情难抑之下,她媚人的双眸娇羞地看着我,羞赧
的目光不时地掠过我胯下充分勃起的粗硬长矛和硕大的龟头,眼中的媚意仿佛要
变成水漫出眼眶。

  「你好坏……还有这个家伙,它最坏了。」她玉手一指我跃跃欲试跳动着的
的紫红色龟头。

  「坏蛋?那是谁过去每次下面都把它夹得紧紧的?嘴里还一直哥哥慢一点,
好舒服来着?来,摸摸它。「

  」讨厌,坏人,又取笑我。「婉如娇羞地在轻轻锤了我胸口一下,伸出一只
芊芊素手,向下羞涩地抓住了我挺立的肉棒,吐了吐舌头道:「好大呀……怪吓
人的……

  「想我吗?」

  「嗯」

  看着佳人纤手握着我的硕大,还有她诱人曲线玲珑的苗条身材。我终于忍不
住准备提枪上马。

  我趴上她丰盈的身体时身下的美人早已春情荡漾。她轻轻扭动着身体,两条
长腿之间里的花心早已充分湿润。由于两条美腿紧紧贴在一起的缘故,我粗壮的
肉棒刚刚好顶在了她两条美腿之间,顺着湿透的毛发贴上她蜜穴口鲜嫩的花瓣。

  娇嫩之处受到刺激的婉如浑身巨颤,玉臂把我搂得更紧了。她羞赧地分开并
拢的双腿,颤抖着将蜜穴口的花瓣抬高含住了我阴茎前涨得像个鸡蛋一般硬邦邦
的龟头。楚楚可怜地睁开一双快要滴出水来的眸子看着我,平日里高贵温婉的眼
神早已不见,眼里都是满满的情欲。

  我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欲望,低头用龟头拨开她两片淡粉色的纯洁的花瓣,
低吼一声:

  「夫人,我进去了!」

  说罢,虎腰用力一挺,将我粗壮的大肉棒猛地插进身下美人儿早已泛滥不堪
的嫩穴。

  「啊……冤家……轻一点……」

  被我肉棒插入的一瞬间,婉如一瞬间尖叫出声。她被我巨大火热的肉棒和体
内的快感冲击,一双妙目畅快地翻起,像是不可承受如此这般的快乐般,乌黑的
一对瞳孔被刺激在一瞬间失了神,然后很快就奔涌出剧烈的一股媚意。

  感觉到美人蜜穴火热的腔壁紧紧地箍住我长矛,一股令我头晕目眩的强烈快
感冲上我的大脑,忍不住爽快地吼出声来:

  「啊……夫人……您下面好紧……怎么样……几个月没见想哥哥的肉棒吗」

  「啊……是……好想……啊……黄鲲……我每天晚上都在想你……。」

  一边呻吟着,婉如一边抬起她圆滚滚的玉臀难耐地主动摩擦我的胯部。

  「佟姐姐……你看我们下面这样连在一起了……以后你叫我哥哥……我叫你
佟妹妹好不好。」我有心增加夫妻床第之间情趣,忍着冲刺的欲望俯下身在婉如
耳边轻轻低语着挑逗了一句。

  婉如的俏脸已经红到极致,被我几乎弄到失神。听到这句刺激的话语时,一
向温婉可人的她几乎受不住我的挑逗,喘息着点着螓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答应
道:「好……我不是佟姐姐……我是佟妹妹……好哥哥……佟妹妹好喜欢你…
…佟妹妹是你的……」

  美人娇媚的声音让我彻底欲望爆炸。我把她一双修长的美腿抬高架在肩膀上,
下身开始不再留情地大开大合猛抽起来。

  「啪啪啪啪……」响亮的肉体撞击声从我俩连接的地方传来。我觉得好像不
受自己控制似的加速挺动下身,感受着婉如蜜穴肉壁上的嫩肉的紧勒包裹,我的
大肉棒上传来阵阵舒爽的快感。

  每当我的大肉棒快速进出时,婉如花径里的嫩肉就会自动收缩蠕动,像是一
张小嘴在吸吮着我的龟头和肉根一般。每次我的大肉棒整根插入时,龟头都顶在
蜜穴深处的花心上,快速抽插带来阵阵巨大快感,带出了大量花径内的蜜汁,打
湿了我们俩的小腹。

  「啊……好哥哥……你……慢一点……啊啊啊……妹妹好舒服啊……」下体
数百次高速抽插传来持续的充实感和满足感,婉如已经舒爽地快要说不出话来。

  我低头注视身下这具任我玩弄的美人的雪白肉体,忍不住喘着气说道:佟妹
妹……舒服吗……以后哥哥大肉棒每天晚上都这么疼你……你奶子都被哥哥捏大
了,是不是早就想着给哥哥做媳妇,给哥哥操对不对……?

  「啊……坏人……不是呀……啊……舒服……你慢一点……呀……快到了
……人家要给你了……人家到了呀……」

  早已陷入肉欲深处多时的婉如听到我这样的刺激话语,忽然尖叫一声,贝齿
猛地咬在我肩膀上,下身胀大的阴核在剧烈的颤抖,我感觉一股热浪的淫水打在
我的龟头上,一股花蜜猛地从肉棒和蜜穴交接处涌了出来喷在我的大腿上。久旷
了几个月的婉如竟然就这么高潮泄身了。

  极乐之下,她那饱满而又坚挺的一对乳房颤巍巍地弹挺而起,乳头变为嫣红
色傲然挺立在浑圆的乳房上,迷人无比。缠在我腰间的美腿像抽筋般不停的抖动
着,花径肉壁前后摩擦着我的棒身龟头马眼,还带着一阵紧密的收缩。

  几月不知肉味的我此刻也早已到达极限,身躯一抖紧紧抱住婉如动人的身子,
把火热的精液全部射入了她的身体深处。

  云收雨歇,我搂着已经瘫软了的婉如洁白光滑的身子躺在床上。怀中的婉如
一脸绯红还未散去,满足地搂着我雄健的身子。两人好半天没说话,都在回味着
性爱的快乐。

  我盯着婉如被性爱滋润以后分外妩媚的俏脸,知道她已经对我无比依赖。而
且此刻夫妻枕间气氛合适,于是打算接机把燕儿的事情弄清楚。

  我一边抚摸玩弄着婉如的一只丰盈弹手的雪乳一边问道:

  「婉如,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坏蛋,现在又不叫我妹妹了,轻声细语的。刚刚还那么坏……什么事儿?」

  我低头看着怀里婉如依然春意迷蒙的一双媚眼,开口问道:「燕儿嫁给刘树
奋,真的是因为她父亲的缘故吗?」

  话音出口,我感觉怀里的佟婉如身子忽然颤了一下。她脸上一个惊讶的表情
一闪而过,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不是为她父亲那能是为谁?为什么忽然问起她的事情?讨厌,你搂着我还
想燕儿啊……」

  婉如扭动着身子娇嗔道,不过我感觉她语气里此时没有寻常女子应该有的醋
意,反而有些轻微的紧张。

  心知这个话题她今晚不想多说,于是我也不再追问。只是默默伸手搂住了婉
如的身子。性爱后的疲劳袭来,她顺从地贴着我,头枕着我的胳膊,就这样睡熟
了。

  ………………………………

  时间一转眼到了三四月之间,天津城的街面上开始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从直隶和山东各地涌进城来许多义和团,打起扶清灭洋的大旗,开始在各处
设坛。义和团所到之处,官府官兵也不能控制。所以数万团民很快就几乎控制了
整个天津城。到了五月底,全城已是拳坛遍立,声势浩大。

  一天,我和佟婉如正在家吃午饭。

  「诶,一会儿吃了饭我们去外面看看那些义和团大师兄表演刀枪不入怎么样?」
佟婉如给我碗里夹了一块肉,饶有兴致地提议道。

  「刀枪不入?我的佟姐姐,你还真的信啊?那我们也别学着造军舰了,全部
学神功不就得了,三天就能打进倭寇的东京都了。」我笑着说道,忽然听到门口
有敲门声。

  我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义和团大师兄,正在院子门上贴上了一张黄
纸裁剪的义和团大符。

  见我开门,他双手拱拳行礼:「这位大哥,我从山东来天津。一路目睹洋人
强占我国土,欺凌我百姓,广筑教堂,传播妖教,惑乱人心,动摇我大清国本,
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某家请了一道大师兄的神符,贴在您府门上,趋吉避凶。
洋鬼一见就不敢来骚扰了!」

  我拱手致谢之后,见那人就站在门口直愣愣地不走,心下疑惑。

  佟婉如用手轻轻捅了我后背一下,给我递来一块碎银子,小声在我身后提醒
道:这个给人家,人家大师兄也要吃饭的。」

  我恍然大悟,将银子递了过去,那人接了道了个谢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
看着门上贴着的那道符,哭笑不得,抬手正要撕下来,却被佟婉如制止了,她妩
媚一笑,笑着说道:

  「留着吧,这样别的大师兄看了就不好意思再来要钱了。」

  几天之后,到了我返回军舰上的日子。

  离家那天佟婉如细心地给我整理着身上的军装,我轻轻地搂住她的纤腰,闻
着她头发上的香味。心里莫名涌上一阵感动。

  「夫人……你真好……谢谢你。」

  她给我扣上制服上的最后一颗扣子,听了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向我,然后温
婉地笑道:

  「今天才知道我好呀?那我告诉你一件事,说不定你会感觉我更好呢。」

  「哦?什么事情?」

  她低下头,有些不舍地依偎进我怀里,轻轻抚摸着我的胸口,用细不可闻的
音量柔声道:

  「你这次去舰上,能不能早些回来?我有了。」

  「有什么?」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再一低头看到佟婉如脸上羞涩幸福的笑,
立刻明白过来。顿时心花怒放,一把搂住婉如的肩膀欣喜地亲了她一口。

  「诶……你轻点……我上个月身上就没来……昨天去看了大夫,大夫说已经
有两个月了……」佟婉如抬起绯红的俏脸望向喜笑颜开的我,也是笑语嫣然。

  「夫人」

  「嗯?」

  「这样吧,过些天我回来就送你回福州。我看这京津直隶地界最近乱糟糟的,
你怀孕了和我父母在一块儿住有人照顾,我也放心一些。」

  「嗯,我在家等你回来。黄鲲……」

  她恋恋不舍地摩挲着我胸前的军装,喃喃道:

  「我真的好喜欢看你穿海军制服的样子,不过每次你上舰我都好揪心。你答
应我这次一定早去早回好不好。」说完她温柔地把螓首扎进我的怀里。

  「我答应你,这次十几天就回来,放心吧。」我点头道。话音未落,婉如忽
然吻上了我的唇。她一向保守内敛,这么一吻显然是因为已经动情了。

  那天我出门时,已是黄昏。佟婉如送我到了门口。我走出去很远,回头看到
她依然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目送着我,心中没来由地涌出一股不舍。人非草木,
我这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小小的院子和等待着我的佟婉如已经如此依恋。也许…
…这就是家的感觉吧。

  ……………………………………

              光绪二十六年

            公元1900年6月17日凌晨

       天津大沽口水雷营北洋海军海容号巡洋舰泊位

  我在海容舰的枪炮指挥室内向外张望观察了一会儿外面的情况,之后按照北
洋水师操典冷静地下达了一连串作战指令:

  「Take posts. 」

  「Prepare for starboard attack. 」

  「Aim on the enemy cruiser. 」

  我手下的水兵迅速而忠实地地执行了我的命令。大沽口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里,海容号舰艏右舷的150 毫米40倍径克虏伯主炮炮口缓缓下移,瞄准了一艘远
处逐渐驶近的日军小型驱逐舰。

  此刻,借着背后岸上炮台上不时腾空而起的巨大火光,我能清楚地看见海容
舰面前的海面上步步逼近的数艘日军军舰的轮廓。

  这些日军小型驱逐舰在全身铁甲防护的海容号面前就像一堆玩具。只不过,
此刻这些玩具正丝毫无视海容号,一边大摇大摆地驶近岸边,一边使用船上的舰
炮准确从容地轰击海容舰背后岸上清军的岸炮炮台。在这些驱逐舰后不远处,无
数日军海军陆战队正乘坐着密密麻麻的小舢板,在驱逐舰舰炮的掩护下开始登陆
大沽口的海岸。

  海容号身后的大沽口南炮台上,清朝陆军的岸炮开始了反击。一时间,声声
日军舰炮炮弹落地的巨大爆炸声混合着数十门清军克虏伯和莱茵金属生产的岸炮
开火反击的轰鸣声在炮台上此起彼伏。频率甚至赶上了过年时燃放的鞭炮。

  战机稍纵即逝,我将耳朵贴近了舰上的传音筒,焦急地等待着传音筒里管带
叶祖珪叶大人的开火确认。可是那传音筒此刻却仿佛成了一根空心竹子,安静得
可怕。我又等待了足有十五分钟,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命令。就在我焦急地抬起头
来时,却豁然发现叶大人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

  「三副,命令你的人退去炮弹,抬高炮口,不准开火。」眼前的叶大人身上
没有丝毫杀气,冷冷地看着我下达了一个令我不可置信的命令。

  「可是……叶大人……倭寇已经开炮了,岸上的陆军炮台也已开火攻击倭船。
这些倭寇的小船在这么近的距离上我们海容的主炮一炮就能瘫痪一艘。」

  见他默然不语,我焦急地提高了声调:「叶大人,对面就是倭寇啊,甲午我
们北洋水师多少人死在他们手里。现在正是报仇的时候啊!你就让我开炮吧!」

  「黄鲲,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又何尝不想开火帮助岸上的陆军兄弟呢?」叶
祖珪没有说官话,而是用福州话回答我,见我依然愤愤不平,他接着摊了牌。

  「我们虽是上下级,但更是福州老乡,有的话我不妨和你直说。我已经私下
照会了大沽外海的各国军队,和他们约好了。这次他们登陆期间北洋海军各舰和
联军舰队互不开火攻击彼此。他们登陆之后保证我们北洋各舰的安全。」

  「可是这样一来,背后炮台上的陆军兄弟怎么办?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
被敌舰舰炮摧毁杀戮吗?联军上岸之后呢,塘沽向前就是天津城,天津再向前就
是北京。」

  叶祖珪的脸上怅然若失地露出一丝苦笑:

  「朝廷内斗,太后利令智昏宣布和多国开战,派义和团攻击北京的使馆区和
天津的租界,已经惹恼了洋人和倭寇。我们即使能击沉眼前的这些倭寇的小船,
那大沽口外海正在集结的各国主力舰队我们又能扛得住吗?」

  他说着说着,两行浑浊的眼泪淌下来,落在了胸前,他抬手擦拭去泪水,继
续戚戚然说道:

  「你不要忘了,镇远舰和济远舰现在也为倭寇所有,他们就在那儿,在外海
待命随时准备对她们曾经的军港和国家开火。不说别的外军军舰,仅以这两艘北
洋旧舰的实力我们的海容号都已望尘莫及。」

  我站在原地,听了他的分析,已经无语凝噎。心中的悲愤犹如滚滚烈焰,烧
得我心疼,眼泪却也随之蒸发,痛彻心扉。

  「留下这些宝贵的军舰和人才,就是留下希望。这大清国已经指望不上了
……终有一日,待我堂堂华夏归来能够自造铁甲舰与列强争雄于海上之时,我等
自然可以痛击倭寇,一血今日之耻。」

  他长叹一声,木然地蹒跚离去,背影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岁。走出几步,他
回头看向已经在屈辱哭泣泪流满面的我,小声说道:

  「天津定然是守不住的,北京也不安全。你媳妇还在城里吧?眼下这船上没
有你这个枪炮三副什么事情了。我给你放假,你赶紧回去接她往南方避一避。现
在东南互保,出了天津直隶南下山东就安全了。」

  ……………………………………

  那天夜里,我没有立刻离开海容舰赶回天津城,现在想来,这是我人生中一
个令我悔恨至今的决定。

  天亮之后,大沽口炮台岸炮的反击变得稀稀拉拉,最后终于完全沉寂了。从
船上看去,守卫炮台的陆军已经大部分阵亡,日军占领了整个炮台。第二天的晚
上,更多的各国军舰和援兵涌入了军港,源源不断。

  我心中知道大势已去,和手下做了交接辞别了叶祖珪准备离舰回家接婉如。
可就在此时,一队英军部队的印度士兵封锁了海容号的泊位,禁止我们任何人下
船。叶祖珪亲自下船前往交涉,直到又过去五天之后,英军才解除封锁允许我们
下船,海容号则依然被联军扣押。

  听闻联军已经向天津城开拔,下了船的我心急如焚只恨自己没有长出两只翅
膀飞回家中。

  由于塘沽火车站已经被联军占领用于向天津的老龙头火车站运输士兵,返回
天津城的一百多里的路途我只能徒步。

  一路上,所及之处皆是满目疮痍。有的庄户全部人家都被抢掠后集中杀害,
老幼无存,死尸枕籍。沿途到处可见砍下来的百姓、清军士兵、以及义和团民的
人头。许多百姓的屋子门户大开,还以为在招待客人,走近一看屋子里却挂着百
姓的首级和被肢解的尸体。

  联军组成的开路军在天津郊区血洗了一路的无数村镇,男子一律虐杀,妇女
先辱后杀,无辜老人被当作刺杀活靶子,开膛后的儿童尸体随处可见,老弱妇孺
甚至被投入水井和河中。

  无数良家妇女遭到轮奸,不少妇女被奸污后选择了自尽。我路过一个天津东
郊的村庄边上时,就看到村边树林里面有无数上吊而死的妇女的尸体随风摇摆,
其状凄惨骇然,恐怖至极。

  第二天的中午,风尘仆仆的我终于抵达了东郊的东局子。举目望去,北洋水
师学堂已经是一片废墟,曾经美丽的校园和建筑大多被摧毁,遍处都是学生的尸
体。

  战后的我才知道,就在我到达东局子的前一日,数千登陆的沙俄军队路过东
局子。其时,天津水师学堂尚有数百在校学生,见敌军入侵,他们拿起日常教学
使用的武器勇敢抵抗,最后全部阵亡。一位宗姓学堂教员引燃炸药同攻入校园的
少部分沙俄军队同归于尽。天津东西机器局和北洋水师学堂就此被沙俄军队完全
摧毁。同样的战斗情形也发生在天津英租界附近的天津北洋武备学堂等多处。大
量帝国培养的新式军事人才战殁于此役。

  当天除了无数洋务兴办的学校和工厂被毁,许多我认识的军中长辈也殁于这
一天的天津攻城战。在城南八里台,我认识的清军武卫前军将领聂士成聂军门率
所部步兵和炮兵配合义和团抵挡一万多日军。在杀伤大量日军而援军断绝的绝境
下,聂军门最后跃马扬刀带兵冲击日军阵地,被日军枪炮打死于阵前,他手下的
多位将领也都死战不退在当日为国捐躯。

  路上天津各处遭受兵灾的惨状令我潸然泪下。想到佟婉如一个怀孕的弱女子
一个人在家是如何地无助,更是令我心急如焚。

  一路潜行,我避开乱兵日夜不分整整走了两天一夜才到达了天津城南门。顺
着天津南城墙上被火炮轰塌的缺口看进去,昔日热闹的街巷早已经一片狼藉,城
内已经是一片炼狱。民房倾塌,没有逃掉的百姓和义和团的尸体满街都是,曾经
繁华热闹的北洋重镇京师门户已经成为一座死城。

  天津城已破,此刻联军已经向北追击北撤的清军和义和团。我担心遇到乱兵,
不敢走城里,而是绕道城外回到了城北三岔河口附近的家中。

  家门前的小路此刻荒无人烟,家中的院门敞开着,一片死寂。

  看到院门大开,我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快步走进前院,只见几个
屋子一片狼藉,显然已经遭到了洗劫。心中大喊一声不好,赶忙冲进了后院。

  刚进后院,慌不择路的我就被一个东西绊倒了。爬起来定睛一看,脚下一软,
顿时几乎要跪到地上。

  地上是一条人腿。

  断腿边上是一摊鲜血,已经发黑,一道长长的血痕延伸出去一直拖行着进入
了我和妻子婉如的卧室内,卧室的门却是虚掩的。

  我此时早已是方寸大乱,感觉眼前一阵眩晕,几乎站不稳自己的身体。强打
着最后一丝精神,颤抖着推开卧室的门。

  长长的血痕一直延伸到我和婉如的床前,床上僵卧着一个人,浑身血污,可
我一看就认出那是妻子婉如。

  她依然穿着那件多年前在福州大榕树下和幼年的我告别时穿的那条白色氅衣,
下身是一条一样洁白无瑕的丝质长裙,只不过上面已经布满了片片血污。原本修
长笔直的一双长腿,此刻却只剩下了一只。左腿从膝盖以下被利刃齐刷刷砍断了,
现在用床上的被子包扎着。从断肢处流出的大量血液已经将被子浸透,将她的断
腿和裙子、被子黏在了一起。

  看来婉是在被袭击之后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剧痛一路爬进屋里躺到床上的。

  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床上的婉如忽然动了一下,她转头看向我,脸上吃力地
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然后就疼得哭了出来:

  「黄鲲……呜呜……你终于回来了……」

  」婉如!」

  眼见妻子如此惨状,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上前去,将她已经残缺的
身体拥入怀里。眼泪混着鼻涕一起落下,号哭得不能自已。

  「黄鲲……别哭了……能等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了」

  婉如虚弱地抬起手,摸索着我的脸,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水。她平日红艳的樱
唇已经因为失血而变得灰白,那双有神的眼睛早已失去了神采,变得浑浊不堪,
只剩最后一丝微弱的生命之火。

  「呜呜呜……对不起婉如……对不起……我回来迟了……呜呜……怎么弄成
这样了……呜呜呜」

  「我怕你回家找不到我……就没走……躲在家等你……昨天晚上有个倭寇路
过……看到门上那张符……以为这里有义和团就强闯进来……我躲藏不及……被
他砍到了腿……呜呜……黄鲲……我好疼啊……」怀里的婉如疼得身体一阵颤抖,
一只玉手伸出一把抓住了我的衣服。

  「对不起……夫人……对不起……」我紧紧地拥住她的身子哭泣着,发现婉
如的身子很轻很轻,心知这是因为她身体里的血已经快要流尽了。一整个夜晚加
一个白天,她得忍受着多大痛苦苦苦坚持,才能熬到现在以回光返照之状和我见
上一面。

  婉如抓着我衣服前襟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我连忙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一
双眼睛眨了眨,似乎要流下眼泪,可身体连流泪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用尽全身
力气气若游丝地继续说道:

  「黄鲲……你别难过,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对不起你……可怜这肚子
里的孩子……还没来到世上……就要离开你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我紧紧搂住她,脸上已经是泪水横流,只是盯着她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黄鲲……我一直吊着这口气等你……是因为有一件事情只有我知道
……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

  「那天晚上你问到燕儿……燕儿……其实不是为了救她父亲……而是为了救
你……才嫁给刘树奋的……」

  「……她父亲去世后不久……一天她来找我……和我说刘树奋找到她……告
诉她你人关在日本并没有死……现在他一个军中的亲戚在拟定战俘遣返后的逃兵
处决名单……你就在上面……刘树奋告诉燕儿说他可以让那个亲戚把你名字拿下
来保你平安……条件是燕儿必须嫁给他……并同意以后把韩家家产给他处置…
…」

  婉如剧烈地咳嗽起来,伤口的剧痛让我怀里的她几乎休克。

  「婉如……呜呜呜……我知道了……你先别说话了……呜呜……我现在带你
去找大夫……」我哭着示意她不要说话,节省体力。

  婉如听了却凄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我快不行了……你让我说完……」

  一向温婉可人的她此刻身上迸发出了惊人的毅力,她紧紧攥住我的手,用气
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叙述道:

  「燕儿是真的对你一往情深……她来找我时已经答应刘树奋的要求了……」

  「……她还让我对爹娘都保守秘密……怕爹娘知道要用儿媳妇换儿子心里不
好受……」

  「……她拜托我照顾好你……说千万不要让你知道真相……怕你事后冲动做
出过激行为……白白丢了性命……对不起……我这些年一直瞒着你……你会怪我
吗……」

  「……黄鲲……你以后见到燕儿帮我和她赔个不是好不好……你告诉她我不
是故意的……」

  「……一开始我是按她说的照顾你……可后来就放不下你了……最后还嫁给
你……我真的只是想你能开心一些……我清楚你心里真正装着的人一直是她…
…」

  「……从你上次喝醉酒回来……还把我当成了她那晚起……我就知道我在你
心里永远只会是一个替代品……」

  「……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我背叛了和你哥哥的誓言……一开始把你
当成你哥哥的替代品……结果到我真的爱上你了以后……我发现自己也成了燕儿
的替代品……」

  「……我是不是很可笑……你不要笑佟姐姐好不好……」

  「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把燕
儿救回来……她是个好女人……会代替姐姐好好照顾你的……」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伏在我怀里的身子一下子卸下了最后一点力气。依然睁
着的眼睛眼角滑下了一滴泪珠,佟婉如就这么在我怀里离开了这个世界。

  「婉如……夫人……佟姐姐……你好傻……你不是替代品……我是爱你的呀!」

  我紧紧抱住她已经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只是伊人已去,一切都
已经无法挽回。

  …………………………………………

  光绪二十六年六月,八国联军击破大沽口炮台,同清军与义和团于天津决战。
天津被联军屠城,无数百姓家破人亡。

  战后,我扶灵将佟婉如安葬回福州黄氏祖坟。葬礼那天,一阵清风吹过,一
只青鸟飞来,在墓碑上方徘徊不去。

  「夫人,是你和孩子来看我了吗?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们来
世再见……」

  我盯着那只鸟儿说道,又一次泪流满面。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在我身边转
了几圈,哀鸣了几声,接着慢慢飞远。

  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

  梦偏冷辗转一生情债又几本

  如你默认生死枯等

  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浮屠塔断了几层断了谁的魂

  痛直奔一盏残灯倾塌的山门

  容我再等历史转身

  等酒香醇等你弹一曲古筝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

  石板上回荡的是再等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

  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

  缘份落地生根是我们

  听青春迎来笑声羡煞许多人

  那史册温柔不肯下笔都太狠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而你在问我是否还认真

  千年后累世情深还有谁在等

  而青史岂能不真魏书洛阳城

  如你在跟前世过门

  跟着红尘跟随我浪迹一生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

  石板上回荡的是再等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

  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

  缘份落地生根是我们

  周杰伦《烟花易冷》
TOP Posted: 07-28 08:31 #7樓 引用 | 點評
多情小方丈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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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

            第十一章 闽山易水总相逢

  「嘻嘻,你看……从这里能看到衣锦坊呢……」佟婉如银铃般的笑声在我耳
边传来。

  「如儿……等你过了门,那儿也是你的家了」,然后是哥哥的声音。

  「讨厌,谁答应要做你媳妇了……」。是佟婉如娇嗔撒娇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此刻正躺在福州仓前山的凉亭长椅上。我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已经变回了那个九岁的孩子,而我的眼前不远处是
十五岁的佟婉如的身影。

  她此刻正踮着脚尖向远处江对岸的福州城远眺着,苗条婀娜的身上穿着一条
淡绿色的长裙,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整个人俏丽无比。穿着一身福建水师军官制服
的哥哥站在她身边微笑地看着她,眼里是无尽的柔情。

  哥哥轻轻抓住了佟婉如的一只柔夷。婉如立刻紧张地轻轻甩掉了。她有些心
虚地四处张望了一圈,正好看到九岁的我正睡眼惺忪一脸惊愕地看着他们。她那
张我熟悉的俏脸上一下子布满了红霞,随后抬眼娇嗔地瞪了哥哥一眼,引得哥哥
在一边哈哈直乐。

  「佟姐姐……哥哥……太好了……你们都没事……」迷迷糊糊之中,我忘记
了他们都是已经逝去的人,本能地惊喜问道,感觉泪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佟婉如走近我,蹲下身子轻轻把我拥进她的怀里,在我耳边用我熟悉的温婉
声调轻声低语道:

  「黄鲲,你别哭……我现在和你哥哥在一起很好……你不要担心我。」

  「佟姐姐……我很想你……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替代品啊…
…」我在婉如怀里呜咽着,懊悔地喃喃自语着,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身子,一刻也
不肯放开。

  「黄鲲……我知道……我知道的……佟姐姐……也很想你……不过我俩注定
缘分如此……你别再挂念我了……之前你哥哥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亏欠你哥哥
的,现在是我补偿他的时候了……今天来见你一面就是因为我们马上就要离开,
所以来和你道个别。」

  「你……你们要去哪儿啊?」我抬起头带着哭腔诧异问道,却见到哥哥也走
了过来,脸上还是如多年前那样亲切地笑着。

  「阿鲲,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和哥哥一样也当了海军军官,怎么还老哭鼻
子。」他丝毫没有怪罪我的意思,俊朗的笑脸依然如同当年第一次带我参观军舰
时一样,阳光而温暖。话音未落,他像多年前那样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这一下,
我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黄鲲,坚强些……你听我说……。」抱着我的婉如此时身体也在轻轻颤抖,
似乎是在做诀别前最后的叮嘱一般,她的语气逐渐严肃冰冷起来:

  「你不要总陷在过去的日子里,要向前看。燕儿还等着你呢,现在她才最需
要你,你快点去找她,要不然就太迟了……」

  婉如靠得很近,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气传进我的鼻子里。慢慢地,她身上的那
股香气逐渐淡去,变成了浓烈的血腥味……

  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环顾四周,我一个人蜷缩在家中卧室的床
上,四周很安静,整个屋子里没有一点人声。

  在将婉如安葬回福建的一年之内,我的父母受到婉如遇害的打击,身体大不
如前,也都在一年内相继离去了。福州的黄家大宅里,当日同婉如大婚的热闹情
景还历历在目,而如今却一片死寂,只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守孝期满,我满心
惆怅地锁闭了福州大宅的大门,形单影只地北返天津。

  刚刚回津的日子里,我依然时不时思念起婉如,可是每次推开天津家中熟悉
的院门,却再也见不到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和那温婉如春的笑容。不时有好友和
上峰见我单身,希望给我安排续娶之事。他们介绍了不少官宦大户之家的小姐,
其中不乏如燕儿和婉如般相貌出众者,不过全部被我一一回绝了。

  这样的日子里,我越来越多地开始想起燕儿。无数个安静的夜晚,我紧握着
燕儿留给我的那块北燕玉佩,想着婉如临死前告知我燕儿当年为救我而嫁人的真
相,眼前总会浮现出燕儿和我分别时那双依依不舍、欲语还休的泪眼。每次想到
这里,心中深深的孤独感和愧疚感都会让我心痛如绞,彻夜难眠。

  ………………………………

  庚子之后,八国联军在天津成立了联军都统衙门作为天津临时的管理机构。

  整个直隶甚至中国北方以天津为中心全面近代化的脚步并没有因庚子国变而
中断。随着九国租界的逐步设立,天津的近代化进程反而在外力干涉之下被动地
提速,成为了领全国风气之先的一座城市,在很多方面甚至远超上海。

  天津城拆除了四面城墙,改为东西南北四条马路。城内外大量受战火影响的
民房也都被拆除重建。

  到了光绪二十八年初,比利时电灯电车公司将公共交通的理念引入了中国,
开始计划在天津铺设中国第一条公交有轨电车线路。其中一条有轨电车线路刚好
路过我和佟婉如居住的小院。最后比商花钱征用了这附近的所有土地,那个混合
了我和婉如温馨过往和惨痛记忆的小院也很快被夷为平地。

  我拿着征收土地的钱,又卖掉了婉如留下的数处房屋和铺面,只留了一处宅
子供自己居住。卖房子得的钱加上父母留给我的一大笔金额可观的积蓄,我全部
存入了和北洋水师经常有军火结算往来的一家德国银行的天津分行。事后想来也
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这一大笔钱在日后不经意间派上了用场。

  回津不久,我在公门中的职务也有了巨大的变化。

  大沽口战败后,北洋水师留在天津的海容舰和其他四艘驱逐舰全部被联军扣
押缴获。我这个回到天津的海容舰枪炮三副一时间既无船也无炮,变得终日无所
事事。

  同年秋天,新任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着手同八国联军商谈收回天津
的治理权。我通晓英文且刚好赋闲,所以从北洋海军被抽调作为中方人员参与了
整个谈判过程。经过多轮艰苦谈判,大清终于于光绪二十九年从八国联军手中收
回天津华界的治理权。由于联军根据《辛丑条约》要求中国不得在天津驻军,袁
公便从残存的武卫军和北洋海军中抽调军官和老兵组建了名为巡警实为驻军的一
只三千人的警察部队。

  现代警察对大清国来说是个新事物,一切操典都仿照英国和德国的警察规章
制定。我作为协调人之一在天津巡警成立期间前后经办落实了不少大小事务,事
无巨细,受到上峰赏识。巡警部队正式成立之后,我被委派担任了天津巡警局南
部分局侦缉处处长。虽然级别和海军中的官职差不多,实际的权力却大了不少。

  天津巡警和北洋水师一样受直隶总督节制。巡警局南局负责天津华界治安和
刑狱事务。战后的天津百废待兴,四方离散百姓流民重新聚集于津门,治安一度
非常混乱。在巡警局的主持下,津门市面上的治安很快就稳定了下来。

  虽然一开始每日极端忙碌,对这个巡警局的新职务我却甘之如饴。我在外人
眼里和旧日别无二致,可我自己心中清楚知道,失去了婉如的我早已丢掉了最后
一点羁绊。燕儿舍身营救我的往事已经深深地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
子加上孤身一人飘零江湖带来的刻骨的孤独感,让我从未有如今日一般渴望能够
再次见到燕儿。

  庚子之后,京津百姓十室九空,家家户户皆是亲人离散、音讯断绝,在这种
情景之下寻找一个人是何等艰难。好在巡警局的职务让我拥有充足的资源和便利
来寻找燕儿。上任后不久,我便派了巡警局一个办事干练的心腹下属小郑进京秘
密调查刘府和燕儿的情况。

  小郑从北京返回向我报告调查结果的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草拟一份天津
华界和各国租界之间罪犯引渡的条例。

  小郑气喘吁吁地走进我的办公室,在我眼前拉了一张椅子坐下,脸色有些严
肃,看起来带来的绝对不是好消息。

  「怎么样?查到什么了?」我盯着眼前的他问道。

  「黄哥,我刚刚从火车总站下车就赶回来和您报告了。这一趟我总算是查清
楚了。现如今你要找的那个韩燕儿和刘府都已经不在北京了。庚子年京城陷落之
前,刘树奋已带着全家西逃,据说是去了陕西。至于韩燕儿,我查到的情况是刘
府西迁之时她就已经离开刘府了。」

  「她一个弱女子,兵荒马乱的不在刘府去哪儿了?」我诧异问道。

  小郑看了看我急切的眼神,有些犹豫,不过还是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说道:
「庚子国变之前不久,刘府出了一件血案,案发后韩氏就失踪了,所以她并没有
随着刘府一道西迁。」

  我愣住了,急切之下继续追问道:「凶案……燕儿怎么样了?」

  小郑看我脸色都变了,连忙缓了缓语气解释道:「黄哥您先别急,死者不是
韩燕儿……是这样的,我这次进京寻到了庚子前在北京步军统领衙门当差的一个
巡捕。刘府发生的凶案就是他经手的,所以情况都清楚。大约是庚子年五月底的
时候,刘树奋派人报案说府里出了命案。由于刘树奋是兵部官员,步军统领衙门
自然不敢怠慢,立刻派了他们几个巡捕到现场勘查。他们几个人到现场时发现刘
府门户大开,门口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老百姓。进府查看之后发现刘府佛堂里卧
室的床上躺了个男人,赤裸上身,早已经气绝身亡。」

  「死的是谁?」

  「死的是个日本人,还是驻京日本领事馆的一个武官……据刘府的下人说,
这个日本人叫石原,是刘树奋在天津任职时就结识的老朋友。两人有很多年的交
情,平时石原没事就来刘府走动。出事情的前一个晚上他也是到刘府找刘树奋喝
酒过夜的,结果第二天一早就被发现死在了佛堂里。」

  听小郑说死的是个倭寇,我暗暗感觉事情变得复杂起来,皱了皱眉头问道:
「怎么还是个倭寇,他怎么死的?」

  「身上两处刀伤,凶器是一把落在地上的剪刀。胸口一刀,脖子上一刀,脖
子上那刀直接刺破了血管导致大量失血而死。」

  」这和韩燕儿失踪有什么关系呢?她和这案子有关联?」

  「嗯……是有关联。案发之后韩燕儿人不见了。不单她,她从韩府娘家带去
的一个老妈子也跟着一道下落不明……几个巡捕感觉天底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所以当时就下了结论是韩氏挟佣人共同杀人畏罪潜逃……」

  我听了不屑的呲了一声道:「岂有此理,这就是京城里衙门的风格,死的是
个倭寇就都畏首畏尾,无凭无据草率定案。」

  小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人证物证。据那几位巡捕调查,
韩燕儿婚后不久就和刘树奋分房居住了。刘树奋到京城上任后还纳了房姨太太。
案发当晚他和那个被杀的石原喝了酒,很早就回姨太太屋里睡了。而出事的那个
佛堂则是韩燕儿日常独居之所,杀人的剪刀经过下人指认也是她屋里日常使用的
……刘树奋说出事的佛堂平时除了韩燕儿和那个一同失踪的老妈子以外就没有人
进去了,不知道为什么石原会死在里面。他还告诉几个巡捕他一直怀疑韩燕儿和
石原有私情,所以希望官府尽快结案,不要大肆调查声张这一家丑。考虑到韩燕
儿案发后下落不明,加上日本领事馆要求急速破案的压力,官府只能草草按韩氏
和佣人杀人潜逃的结论结案。通缉刚刚发出没几天,战乱就开始了,刘府举家西
迁,京城也乱了套死人无数,这案子也就暂时搁置了。」

  终于打听到燕儿最新的情况,只不过情况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反而让我更加
忧心忡忡。我无力地向后靠在了椅子上,心中升起一股恐惧。

  …………………………………

  怀着这样五味杂陈的复杂心绪,我迎来了光绪二十九年的秋天。也就在那个
秋天,我在天津又一次见到了刘树奋。

  刘树奋被从京里派回天津为官的事情我早在年初从联军手中收回天津治权时
就有所耳闻。

  庚子年次年,李鸿章这个刘树奋最大的后台病逝,淮军体系彻底烟消云散。
不过刘树奋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又在五十多岁的年纪得到了京中几位亲王的支
持调任新设立的天津练兵所督办。这个天津练兵所督办的官职设立得颇有一些分
权的意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中几位王爷设立这一官职的主要目的在于在一
定程度上挟制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对新建北洋陆军和北洋海军的绝对控制。好在
我此时已经不在海军之中任职,而是调任到了归属直隶总督直接管理的天津巡警
局。也算是侥幸躲过了他这个仇人直接成为我上级主官的尴尬境地。

  那个秋天我见到刘树奋本人是在英租界利顺德饭店宴会厅举办的直隶总督袁
公家的寿宴当晚。那天晚上的夜宴天津华洋军界名流大多出席。天津巡警局也派
人配合英租界巡捕房负责宴会的安全保卫工作。众宾客推杯换盏之间,我在人群
中又一次看见了刘树奋。

  眼前的刘树奋和十年前我初见他之时相比已经又衰老了许多,面上的油滑由
于岁数增长淡去了不少,只有那双三角眼里不时透出的一丝精明在告诉我眼前这
个须发斑白的中年人就是当年趁火打劫抢去我未婚妻的仇人。想到这里,我的眼
前不禁浮现出当年韩府寿宴那晚燕儿在这个宴会厅内一袭淡紫色丝绸长袍雍容华
贵的俏丽模样,心里不由地痛楚懊悔起来:想必从韩府寿宴的那个晚上刘树奋初
次见到燕儿起,燕儿就被他盯上了吧……

  整个晚宴期间,我都在默默观察注视着刘树奋,燕儿失踪数年,他脸上已丝
毫看不出一丝哀伤之态。整个晚上,衣冠楚楚的他都在八面玲珑地和在场的各位
高官热络地谈笑风生。想到他当年私底下的龌龊卑鄙,我不禁感慨他这个人长袖
善舞的同时端的是心机深沉。当然,我心中虽然恨得目眦欲裂,脸上依然摆出一
副平静的神情,直到宴会结束刘树奋出了饭店大厅,我才紧紧尾随而上。

  「刘书办,好久不见了!」在饭店门口的维多利亚花园里,我见四下无人,
从身后特意用多年前的老称呼叫住了他。

  我一身巡警局制服,他转过头一开始还没认出我来。直到端详了我半天,他
脸上才恍然大悟地挤出一个表情复杂的笑脸问道:

  「黄鲲?原来是你啊。刚刚我在宴会上就看你眼熟,才认出来。」

  「难得刘书办这么多年还记得我,不胜荣幸。」我一边说着一边走近他,暗
暗握紧了拳头,心中思度道:「管你是什么大权在握的高官,此刻四周无人,你
在我面前就是个可以乱拳打死的半老头子。」

  刘树奋见我走近,又看到我眼神里难以压抑的怒火,一开始显然有一丝丝慌
乱,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一个老谋深算的眼神一晃而过,转而露出一脸不屑一
顾的表情。

  「听说你在巡警局干得不错,颇得袁公和警局赵总办赏识,我刚回津和他们
吃饭时就有所耳闻了。这津门治安日臻稳定还是仰赖你们巡警局出力啊。」

  他说这话一语双关,一方面强调他同我上峰的熟稔关系,另一方面则是在提
醒我注意自己的巡警身份,不要激动之下对他不利而毁了自身前途。

  我并不搭理他的说辞,走到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恨意让我的拳头几
乎要攥出血来。夜晚的秋风有些寒冷,刘树奋在四周昏暗的光线里看起来是那么
地垂垂老矣。

  他看出我一副意难平的样子,呲笑了一声,直接把话说开了:「哼哼……黄
鲲,你不要忘了如今你我的身份。我知道韩燕儿嫁给我的事你一直怨恨我。爱美
之心,人皆有之。我身为长辈,当年的确也有行为不妥当的地方。不过你也想想,
当年为了救你我可没少花精力和功夫。甲午从日本遣返的那批逃兵里被杀的可不
在少数,你要是当时就死了,何谈今天在巡警局的官位俸禄,更不要说迎娶韩燕
儿的痴心妄想了。你是聪明人,我想你也不至于时隔这么多年还为了旧日的男女
之事和我这个救命恩人发难吧?」

  「刘树奋!」我激动地打断了他。

  「我今天找你不想谈过去的事情,你当年的所作所为我也不想多谈。我现在
关心的只有燕儿的下落,我只希望她平安无事……我听说当年京城你府里发生的
凶案了……我不知道那个日本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又为什么死在燕儿卧室里…
…我现在只想知道燕儿到底在哪儿?」

  我顿了顿,见他依然面无表情,于是语气里发狠说道:

  「我这条命是燕儿用自己的幸福换的,如果我知道有人伤害她,我会不惜一
切代价为她讨回公道……哪怕对方是天王老子……我也不会放过他……黄某在这
世上已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早就不惜这条命了!你看重的所谓官位俸禄在我
眼里更是不值一提。呵呵……你这种人估计一辈子也不能理解我和燕儿真的在乎
的是什么……」

  刘树奋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可能看出来我所言非虚,忽然仰头笑出了声,冷
冷地回道:

  「庚子年兵荒马乱,她一个女人家跑出门去,说不定早就死在哪个角落了。
而且你不要忘了,她现在不管是生是死都还是我的夫人,她的下落我自然会查。
这个不劳您这位小小的警官费心,本来这事儿也不是你该管的。再说了,找到了
她又怎样?她现在还背着朝廷和日本人的通缉。现在这年头,杀害友邦外交人员
是个什么罪名你们巡警最清楚,你一个小小的巡警有什么能力能保护她吗?」

  他最后的话里明显带着一丝威胁,目光冷峻,隐隐透出一丝杀气。说完,他
竟然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留下我独自伫立,哑口无言。

  ………………………………………………

  光绪二十九年的冬天来得非常早也非常冷。

  虽然不久前和刘树奋有过一番争执,可这期间我并没有放弃探寻燕儿的下落,
只可惜一段时间以来的种种努力皆是徒劳无功。想到燕儿依旧生死不明,巨大的
焦虑感开始逐渐侵袭我的内心。我每天忧心忡忡、食不甘味。每当忧思缠绕之时,
我总会掏出燕儿送给我的那块北燕玉佩轻轻摩挲,体验着白润羊脂玉划过指尖手
心的柔滑触感,想象着我已经寻到燕儿,而她的一双柔夷正被我紧紧握在手里。

  这年才刚刚进了十月,天空中就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冬日的雪覆盖了津
门的大街小巷,也掩盖了无数的罪恶、甜蜜、和阴谋。大雪一来,街面上治安也
好了不少,巡警局里难得清净一些日子。这天,我正在办公室里闲坐。想到燕儿
依然下落不明,我心中迷惘,掏出那块北燕玉佩攥在手里,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
飘飘扬扬的漫天大雪,口中惆怅吟道:

  「幸得识君桃花面,

  怎奈白雪掩芳踪。

  飘零江海沙鸥寂,

  何日得伴春燕归?」

  「黄哥,好闲情逸致啊,怎么开始吟上诗了?」小郑此时刚好走进我的屋里,
把一叠公文放在我桌上。他听到我在吟诗,便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望向窗外大
雪弥漫的天津城。就在这时,他低头看到了我手里拿着的北燕玉佩,好奇问道:

  「黄哥,你这块燕形玉佩是哪里来的,昨天我手下在南市抓了一个盗墓贼,
赃物里有一块和你这个差不多大小颜色的玉佩,看起来和你这块燕形玉佩倒像是
一对。」

  「你小子少胡说。我这块玉佩是当年在物华楼按照自家画的样子定制的,物
华楼一共只出了一对,一只北燕加一只沙鸥。那块沙鸥玉佩现在就在韩燕儿手里。」
我不以为然笑着反驳道,感觉小郑只是随口闲说——光绪二十三年我和燕儿在天
后宫惜别之时,燕儿原本是要把她佩戴的那块沙鸥玉佩也交由我保管,不过最后
被我推辞了,所以那块沙鸥玉佩今日应当还在燕儿手里。

  「黄哥,我不骗你,那块玉佩的确看起来和你这块像是一对,上面就是一只
沙鸥。你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下楼审一审那个盗墓贼,这人可还关在楼下
地牢里呢。」小郑一脸认真地说道。

  我听了他的话,心中一动。

  …………………………………………

  三天之后直隶保定府。易县。侯府村

  一天一夜的车马劳顿之后,我在一个雪花绵密的夜里到达了易水之畔的侯府
村。由于心急,我从天津出发前连身上的巡警制服都没换,只是揣上了日常防身
用的那只英制威布烈左轮手枪,又在外面搭了一件旧日北洋海军发的毛呢大衣,
就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里。

  侯府村是一个背山面水的小村庄,从外表上看和其他众多地处华北的村庄别
无二致。它看起来封闭而古老,颇有与世隔绝之感。宽阔的易水河如同一条玉带
从村子边上穿流而过,缓缓向东流向天津和渤海。在漫天飞扬的夜雪里,尚未结
冰的河面显得宁静而又神圣。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走向村口前,我在寒风之中凝视
着不远处静静流淌的易水河,北方冬夜幽暗的天地之间无比苍茫,更让我感觉自
己的渺小孤独。此刻我不由想起了两千多年前燕太子丹就是在一个这样的寒冬在
这易水之畔送别荆轲的,只是不知道燕太子丹那时遣荆轲刺秦的心绪是否也如今
日的我一般,于凄凉绝望之中带着一丝希望呢。

  侯府村年代久远,暗黄色的土坯围墙垒堆起一座座民房,看起来有百十来户
人家居住在这个村子里。此刻已是深夜,一条野狗蜷缩着趴在侯府村村口的一颗
大槐树下。见有生人走近,这畜生警觉地立起耳朵,刚刚要对着我吠叫就被我用
一块石头砸在它面前给吓跑了。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块纹路已被磨得有些许平整的沙鸥玉佩,借着夜色端
详了一小会儿,又小心翼翼的将它踹进了口袋里。

  根据在天津审问那盗墓贼获得的供词,村口的这棵大槐树后有座坟,而这块
从他手里收缴的沙鸥玉佩就是他一个月以前盗墓时从那坟中盗掘而来。我压抑着
心头的紧张向那槐树后走去,绕过它粗壮的树干,竟然真的在夜色中发现树后十
多米处的空地上隐隐约约地有一个凸起的坟茔!

  一股寒风夹杂着雪花拍打在我的脸上,冰冷刺骨。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不过
我知道我的脸上此刻定然已是一片绝望之色。

  在亲眼看到这座坟丘之前,我的内心里其实并不相信那个盗墓贼的口供。我
亲自来到这里更多是带着证伪的目的而来。可能是感觉荒谬,但更多的是我在下
意识逃避那种燕儿已经不在人世的可怕情形,我笃定地认定那个盗墓贼撒了谎:
那个蟊贼定然是在这个村子附近某处遇到了燕儿,并且窃取了这块沙鸥玉佩带到
天津售卖。

  而这份为了自我保护编织的自圆其说在我看到那座坟茔时,的确有那么一瞬
间轰然倒塌过。那之后几秒钟时间里滚滚而来的刻骨绝望和悲伤即使在多年之后
再回想起来,依然令我胆寒心悸。

  我有些踉跄地走近那个凸起的土包,当我看清楚它的样子时,心里那块石头
稍稍地落下了一些:眼前的这座坟墓绝对不是近些年新起的。它的封土规模宏大
且年代久远,肉眼看上去少说有也有千年历史。古墓封土历经岁月剥蚀,依然有
一人多高、周长约十多米,可以想见当年刚刚兴建之时一定是颇具规模的一座陵
墓。

  「即使燕儿已经真的不在人世,也不会有人把她埋葬在这样的一座古墓之中
的。按这样推断,燕儿必然还活着,那块沙鸥玉佩八成就是那蟊贼从燕儿处偷窃
所得。」我心下释然道,开始围着古墓封土查看其上是否真的能找到那盗墓贼供
词里所说的盗洞。就在此时,我忽然听到一只鸟儿的鸣叫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听
来分外清冽。

  我抬起头,看到在陵墓封土后方约二十多米处的一片凌乱的树丛上,一只北
燕正扑腾着翅膀盯着我。那只北燕停留的树丛之下,赫然树立着一尊汉阙。此时
是寒冬,花草树木叶子全部掉光,又加上漫天大雪厚厚地在那汉阙的檐顶上堆起
老高,所以才能被我一眼看见。若是在春夏之际,树木葱茏,此阙定然很难为人
所察觉。

  见我看向她,那只北燕清啼一声飞向我的方向,在我头顶凌空盘旋了几圈后
振翅飞入了茫茫夜空。

  「这么冷的寒冬,这燕子依然坚守在这里没有飞到温暖的南方过冬呀。」

  我心中一边感慨着一边走近那座年代久远的汉阙石碑,发现它的下半大部分
早已深埋泥土之中,只剩碑首不到半米长犹然露出地面。对着白雪反射的微光我
细细辨认着石碑碑首上的字迹。碑身经过多年风化,字迹早已经漫漶不清。看了
好半天,只模模糊糊辩读出碑首的若干个汉隶阴刻大字:

  「漢故東冶「」黄公諱「」并夫人韩「」「」墓誌「」「」碑」

  「看起来这是座汉代古墓。」确认了这坟墓的年代的确非常久远,我直起身
子长长舒了口气。

  既然确定这不是一座新坟,我也不想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继续浪费时间勘查。
夜已渐深,我打定主意今夜先在这村子找户人家借宿过夜,等明天天亮再简单查
看一番就回天津继续审问那盗墓贼这沙鸥玉佩的来源。

  我摸黑往村子里走去。见离村口不远有一户人家的窗户里此时还透出一丝亮
光。我上前敲了敲门。在这个漫天风雪的夜里,我的敲门声显得非常响亮。

  「这么晚了是谁呀……是黄老爷吗……告诉过你了……今天不行……改天我
上你家里……」屋内传来一个女人刻意压低的声音,隔着门板听不太真切。

  「这位姐姐,我是外地来的,路过这里天色晚了想借宿一个晚上。我不白住,
我付一些钱给您算是房费您看行吗?」

  屋内沉默了半响,随后屋门被缓缓打开,一个年轻女人的脸探了出来。借着
昏暗的光线,她和我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不约而同一起愣住了。「砰」的一
声,她左手里拿着的木盆重重掉在了地上。

  女人年约二十七八岁,身材高挑婀娜,穿一身陈旧却浆洗得干净整洁的粗布
冬衣。乌黑浓密的秀发没有挽起,而是柔顺地披散在脑后。饿得略微有些苍白清
瘦的一张鹅蛋脸上不施粉黛,不过依然无损女人的天生丽质和高贵气质。一双细
长的柳眉乌黑如黛,之下镶嵌的那对美眸如梦似幻、略带忧伤,如两汪泉水般深
邃,让人一眼看不清那其中隐藏着的万般思绪。高挺精致的鼻梁下,一副红润的
薄唇此刻因为看到她眼前的我而充满震惊地紧紧抿着。

  这位衣着装扮朴素的佳人不是我日思夜想的燕儿又是哪个?

  「燕儿……」巨大的惊喜袭来,我足足愣了片刻才呼唤出她的名字。脑海之
中一下子闪过无数画面:有和燕儿初识于海上的两情相悦,有和她在天后宫里幽
会的旖旎无限,有出征前和她初次乾坤合体的酣畅淋漓,但更多的是数年前她和
我告别时那双依依不舍、欲语还休的泪眼。

  听我唤她的名字,燕儿脸上那双刚刚还充满了忧思的凤目里也涌起了惊喜的
泪花。她刚刚抬起一只白皙的皓腕,还没来得及捂住自己嘴里呜咽而出的哭腔,
整个娇躯就已经被我一把拥入了怀里。

  她的螓首无力地靠在我肩膀上,对比旧日里瘦削了不少的香肩一开始轻轻颤
动着,随后就剧烈地抖动起来:「呜呜呜……黄鲲……你来了……呜呜呜……我
……对不起……呜呜呜……」仿佛积攒了多年的幽怨和委屈一瞬间倾泻而出,燕
儿刹那间哭得说不出话来,身子像一团棉花一般瘫软在我的怀里。

  「燕儿……咳咳咳……燕儿……咳咳……外面怎么了?」屋中传来一阵剧烈
的咳嗽声,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关切地询问道。

  「张……张妈……我没事。」

  我怀中的燕儿听到了屋里的叫唤,连忙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她强打精神止住
哭声,随手擦去了眼泪,抬起一双哭红的泪眼看向我,低声道:「外头冷……你
快进来……」。

  我随她进了屋,环顾四周,破旧的屋内狭窄而又局促。一进门就是厨房和堂
屋。柴火灶边上摆着一张老旧但是擦得很干净的木头桌子,上面一盏昏暗的油灯
微微亮着,我刚刚从窗户外看到的光就是它透出来的。堂屋的左右手边各是一间
卧室,右侧的卧室里此刻不时传出阵阵剧烈的咳嗽声,显然有病人住在里面。

  燕儿进屋后端起了桌上的油灯给我照路,引导我走进了右侧的卧室里。我紧
跟在她身后进了屋,一进门就看见屋里墙角那张北方常见的土炕上僵卧着一个形
容枯槁的老妇。她面如金纸,还不时剧烈地咳嗽着,显然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于
人世。

  「张妈?」我愕然道,借着油灯的灯光一眼认出眼前的老妇就是过去韩府门
口的老妈子张妈,她原是燕儿故去母亲的丫鬟,从小看着燕儿长大,后来又和燕
儿一同从北京刘府失踪。我和燕儿订婚后那段时间,时常去韩府和燕儿约会,她
每次看了都不阻拦,还笑呵呵地主动带我到燕儿闺房,所以和我早已十分熟悉了。
只是多年不见,没想到她已经病得这么厉害。

  燕儿将手里的油灯放在炕头,然后坐在炕沿将张妈扶起倚靠在床头,语气里
带着欣喜说道:「张妈,你看谁来了。」

  张妈一双浑浊的眼睛透过昏暗的灯光看向我,待看清楚我的样子之后,她憔
悴的病容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正要说话,却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燕儿见状连忙扶住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好半天张妈才缓过来,对我缓缓说道:

  「姑爷,太好了,好人有好报!老天保佑你平安无事……咳咳……燕儿之前
寻你寻得好苦……咳咳咳……天可怜见……神明保佑……你来了我就能放心走了。」

  「张妈……黄鲲来了……我们有钱买药了……你的病会好的……千万别说这
种不吉利的话……。」扶着张妈的燕儿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委屈,语气里透着哽
咽说道。

  「怪我怪我,今天姑爷和你重逢是上天保佑天大的喜事,我不该说这种扫兴
的话。」张妈虚弱而慈爱地拍了拍燕儿的手,转身示意我也坐在炕沿上。她感觉
到我身上还带着外面雪地里的寒气,颤颤巍巍地对身边的燕儿说道:「燕儿,我
让姑爷陪我说说话。你拿柴火煮点开水给他喝了暖暖胃,要不这么冷的天姑爷该
冻病了。」

  燕儿点了点头,神情惆怅地看了张妈和我一眼,起身出了卧室。

  张妈见燕儿出了卧室,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衣袖,两只无光的眼睛里大股
泪水忽然噗噗落下。

  「姑……姑爷……呜呜……我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燕儿……燕儿这丫头以
后就拜托您了。咳咳咳……不管她犯了什么错……请您都一定要帮帮她……我知
道姑爷你已经娶妻了……可燕儿依然对你一往情深啊,她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原本一个天津韩家锦衣玉食的千金大小姐,被我这老不死的拖累得如今食不果腹,
却还为了照顾我一直坚持留在我身边……呜呜呜……我罪过呀……以后下了黄泉
我拿什么和老爷太太交待呀。」

  我握紧了张妈的手安慰道:「张妈,您安心养病,有我在呢,需要什么药我
去买,您会好起来的。」

  卧室之外传来燕儿劈柴火烧水的声音,我靠近张妈坐着,慢慢地将这些年的
经历娓娓道来。当我说到三年前婉如遇害以及父母先后去世的经过时,我盯着张
妈的眼睛恳切地说道:「我现在在这世上已经是孑然一身,除了燕儿我已经没有
其他亲人了。燕儿的事情您老不用担心,今天我既然找到了她,以后就再也不会
离开她。不过……张妈……话说回来……当年在北京刘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您和燕儿为何要离开刘府躲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还……过得如此窘迫?」

  张妈闻言叹道:「这事情说来话长。庚子年那个晚上,小姐在深夜里很慌张
地到我屋里把我摇醒和我哭着说出事了。我问她细节她哭哭啼啼的也说不清楚,
只是喃喃自语说自己差点被那个总来刘府的日本人侮辱,反抗之中一不小心把他
给杀了。那时我看燕儿这丫头找我时已经有些神情恍惚,应该是受到了很大惊吓,
感觉事态严重,就带着她连夜逃出了北京城,在郊外躲了一夜……咳咳咳……我
和燕儿母亲都是保定易县人。燕儿母亲和我情同姐妹,现在这处宅子就是燕儿母
亲还在世的时候给我置办准备给我养老送终时用的。我实在想不到还有哪里能躲
避官府缉捕,就带着燕儿躲到了这侯府村。所幸这宅子经过这么多年还算整洁干
净,我们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到现在也有三年了。」

  「咳咳咳……」张妈说到这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张妈您稍等,我先问问燕儿给您拿点药。」我见状想起身出去喊燕儿。

  「咳咳咳……不用……姑爷……家里早就没有药了……你先继续听我说完。」
张妈拉住了我的手,让我坐好,继续艰难地叙述道:

  「只怪我这老不死的不中用,一年多以前,我忽然犯了怪病,每日身上没一
丝力气什么活都干不了了。我们俩从刘府逃出来时身上没带多少银子。原本我身
体康健之时还能陪着燕儿给村里的几家富户洗洗衣服、缝缝补补挣点小钱勉强糊
口,可我一病了就什么活也干不了了。请大夫和买药每个月又要花不少钱,所有
的事情就都压在了燕儿这丫头身上。她是个好孩子,还总宽慰我说家里还有钱
……咳咳咳……可我知道的,就她一个人干活那点钱,最多也就够我们俩吃饭的
……去年年底,我有段时间没钱吃药了病得快死了,燕儿看我病得实在快不行了
就央求村里的黄员外搭他的马车冒险去了一趟天津想找你。结果这丫头回来和我
哭说你和佟小姐住的三岔河口那儿的院子都已经拆了,在天津她已经找不到你了
……后面的一年我都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支撑过来的……咳咳咳……这丫头是我
从小看着长大的,老爷从小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万千宠爱的一个
大宝贝儿。可怜她一个昔日津门巨富韩家的千金大小姐,还要伺候我这么一个又
穷又老的下人吃饭看病……咳咳咳……你说我这不是造了孽嘛……说到底都要怪
刘树奋那个狗东西……燕儿当年要是嫁给你了该多好啊。燕儿脾
气秉性多温顺善良的一个姑娘,到了刘树奋的手里整天就是痛哭流涕的。韩
家当年多大的家业啊,短短几年之内也被他生生地给嚯嚯光了……」

  我听了张妈叙述的经过早已经是百感交集,愤愤地问道:「张妈,刘树奋
……他对燕儿不好……?」

  张妈冷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不忿:「哼……岂止是不好?刚刚结婚那阵儿
燕儿天天晚上在他屋里哭叫得我们这些下人都听得心疼。经常早上起来那张粉雕
玉琢的小脸上被抽的全都是红印,一双大眼睛哭得肿起来像两只桃子一般。你是
不知道我们这些下人看了有多心疼……」

  「他为什么打燕儿?」我的怒火已经几乎无法遏制,但还是压抑着没有发作,
继续问道。

  「还能为什么?这丫头心里只有你,过门以后肯定不乐意伺候他,刘树奋那
个老不死的就又打又骂。后来燕儿这丫头干脆都和他分房睡,落得个清净。」

  「所以这么多年……燕儿一直是一个人住?」

  「咳咳咳……对……也就刚刚过门那阵儿被逼着一起住过几个月。从天津搬
到了北京以后,刘树奋那个老不死的又纳了房姨太太。燕儿这丫头和刘树奋干脆
平时连话都不讲了。她一个人搬进了佛堂里,青灯古佛相伴只为图个清净。」

  见我低头默认不语,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张妈有些吞吞吐吐地继续说道:

  「姑爷……咳咳……我知道这话我不该说,但是……你心里千万别怪小姐改
嫁的事情,小姐她都是迫不得已的……有一次小姐被刘树奋打了以后和我哭诉时
才告诉我,其实她当年是为了救你才嫁给刘树奋的……如果当年她不是被威胁着
嫁给刘树奋,今天也不会落到这般凄惨的境地……」

  「这件事情我知道的,你放心吧张妈,我怎么会因为这事情怨她呢,我用一
辈子报答燕儿都还不够呢。」我抬手擦去眼眶里的打转的泪水,嚅嚅说道。

  这时候,燕儿从屋外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粗瓷大碗,小心翼翼地端给我,温
柔地娇声道:「家里没有茶叶了,我在水里放了一小片姜,你喝点姜水暖暖身子
吧。」

  我看着眼前燕儿让我魂牵梦萦的娇靥,忽然感觉她说话时的样子就像一只受
过伤的小鹿。当年在天津时她身上那种富家千金天然的落落大方和大家闺秀气质已经默
默地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些小心翼翼的唯唯诺诺。我心知这些都是因为这些年经
历过的那些痛苦经历已经磨平了这个我深爱的女子所有的天真烂漫,心里不由涌
起一阵酸楚,眼睛也红了,对她的爱意犹如涌起的海潮一般在胸中更加地澎湃荡
漾。

  燕儿说完话,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我喝掉了那碗热姜水。估计是看到我的一
双眼睛泛红几乎要流下泪来,她有一丝不好意思地挪开了那对动人的双眸,局促
地也在炕沿上挨着我坐下,低眉对我悄声说道:

  「刚刚烧水时我已经把对面我的房间收拾好了。你今晚睡我的床。张妈这几
天情况不太好,我还要照顾她,今晚我和张妈凑合着在她这屋里挤一晚吧。」

  「燕儿,你们在这里的日子刚刚张妈都和我说了。我原本以为只是出趟短差,
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你们,所以身上银子带的不多,这些你先拿着花。」我听了
点点头,从随身背包里掏出一兜二十来个天津北洋局新造的银元递给燕儿。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双素手颤抖着接了过去,嘴里小声说着:「谢谢你黄
鲲,等以后我有钱了一定还给你。」

  我看她神情复杂,知道她定然有千言万语想和我倾吐,可是又听她说话如此
生分,心里不由涌起一股苦涩。想到来日方长,今夜我也不想再和她继续聊那些
难过的往事,于是我笑着岔开了话题:「对了燕儿,这个东西还要还给你这个真
正的女主人。」

  我将那枚沙鸥玉佩从警服口袋里掏了出来,递给她,口中笑着说道:「若不
是这玉佩带路,我估计一辈子也找不到这个村子来。」

  燕儿见我手里的玉佩,却是一怔,疑惑地问道,你这块玉佩是从哪里得来的?
说着,她解开自己衣襟最上面的扣子,掏出脖子上挂着的一枚一模一样的沙鸥玉
佩。一时间我和她两人面面相觑,皆是丈二摸不着头脑。

  燕儿痴痴地凝视着她脖子上系着的那块沙鸥玉佩,动情地和我说道:「黄鲲,
这块玉佩我是不会弄丢的……我在最拮据的时候有好几次都想着卖掉它换点银子,
可终究没舍得,就是想留着一点念想……」

  那天晚上,我和燕儿还有张妈就着油灯又聊了很久,直到最后我们也没搞明
白为何会多出一块沙鸥玉佩。我直到很晚才回到对面燕儿的房间睡觉。闻着燕儿
被褥之上她淡淡的体香,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对面房间里,燕儿
和张妈两个女人似乎也一直在窃窃私语,直到深夜方才安静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屋外一个男人的叫嚷声惊醒的。

  我穿好衣服走出屋门,就看到燕儿站在大门口不远处的雪地里正和一个中年
男人拉扯。那个男人四十来岁,穿着一身长袍马褂,头戴圆帽,看样子是个本地
乡绅地主之类的人物。

  「黄老爷,我以后不会再去你那儿了,求求你给我留点脸面吧。我找到我夫
君了,这些钱还给你,我还多加了一些。你以后不要再来纠缠我了……」燕儿语
气语气幽婉地哀求着,一只手拿着几个我昨夜给她的银元要塞给那男子。她一边
说话一边慌张地左右张望,却正看见我好奇地从屋内出来,一张俏脸上顿时浮起
一片绝望哀羞之色。

  那个男人面对燕儿楚楚可怜的哀求却丝毫没有一丝怜香惜玉。他一把把燕儿
手上的几个银元拍落在地上,然后反手当着我的面给了燕儿一个重重的耳光。燕
儿被他一巴掌打得趴到地上,委屈地抽泣起来。

  「臭婊子,别以为自己长了张漂亮脸蛋就能妓女变皇后了。还你夫君来了,
我倒要看看那个乌龟王八蛋在哪儿。这村里你又不是只陪老子一个男人睡过,装
什么贞洁烈女。去年冬天私下找老子借五两银子给那老太婆看病时,你可是跪着
答应要陪老子睡二十次抵债的。到今天算下来才几次就想反悔?我告诉你,老子
不缺这点银子,要想算了可以,你今天乖乖地随老子回家去,陪老子再玩上一个
月我就放了你!啧啧啧……你那大奶子和长腿配上老子操你时你脸上那副委屈的
表情,真的是让我玩一次想两次。哈哈哈哈……」

  他还没有笑完,眼珠子猛地瞪大了,原来是我那只上了膛的英制左轮手枪的
枪口已经顶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黄老爷是吧……你个狗母货和我还是本家。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
你现在跪在地上把钱捡了然后赶紧滚蛋,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第二,
你让我现在一枪把你脑袋打烂,然后让你家人来给你收尸。」

  「黄鲲……不要……趴在地上的燕儿见我怒气冲天,怕我冲动之下开枪杀人,
连忙起身抓住我的胳膊哀求道。」

  那个男人完全没想到会有我这么一号人物如程咬金一般杀出。看我一身军中
制服打扮,他知道自己完全招惹不起,口中连连求饶,最后弯腰捡起地上的钱一
溜烟地跑没影了。

  我目光注视着确认那男人已经跑远了,回身想要查看一下燕儿的情况,却发
现身边空无一人——燕儿已经跑进了屋里关上了门。片刻之后,我听见屋里传来
一阵她委屈至极、撕心裂肺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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